螺丝刀

作者:城南徐公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面具(二)


      所有的门窗紧闭,诺大的空间里被烟味和酒味强占了每一缕缝隙。
      闫九默默地喝着他的酒,若有所思。
      俞襄回来,手里拿了包新的烟。闫九刚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堪堪止住,喝了口酒权当掩饰。
      俞襄重新点燃了烟,现在倒不急着抽了,胳膊肘撑在沙发扶手上,只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过滤嘴放在嘴边。
      “你知道我以前有算命的看过我这张脸说什么吗?”
      闫九默默给自己开了瓶新酒,拉环边缘太锋利,割得他有些疼,好在没有出血,闻言便道:“你听他放屁。”
      俞襄像是没听到他说话,自顾自地往下说:“他说我天生短命夭寿的面相。我以为他要骗钱,一听就把他打了一顿,摊子也给他砸了。”
      “后来我回家那么一琢磨,想到我妈,”他笑着吸了口烟,“突然觉得那算命的可能真没骗我,她可不就是短命无福的命数。等我回去想找他问个明白,他再也没出现过。”
      闫九见他这样,只能开玩笑说:“可能是你把人家打怕了,人本来好好装个神棍来着,偏来个不信邪的砸了招牌。”
      俞襄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认真地想了想,慢吞吞道:“嗯,可能吧,谁知道呢?”
      良久,他才又发话。
      “她回到那户人家以后,那些人越发不把她当人看。她后来十几年里,从没做在餐桌上吃过一顿饭,也从没吃到过一顿热气腾腾的不是剩菜的饭,当年那么俏生生的姑娘家,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就熬成了四十几岁的样子。”
      “那家人待她不好,连带着待我也不好。明明没离开家一步,却偏偏不认在他们家出生的孩子。我那时候不懂事,他们怎么看我的眼神我不懂,我妈成天哭的时候我也不懂。只是过年的时候别的亲戚家来了孩子都有糖吃,就是那种硬皮铁盒装的,就这么大,”他怕闫九不明白,还特意给他比划了下大小,“花花绿绿的糖纸,一直被放在茶几上,我从来没尝过,拿过一次,就被骂成贼,后来饿了一天没给饭吃,我妈也是。我记事的时候就在干活了,不干完自己的活也不给饭吃,心情不好了谁都能把我叫过去骂一顿,我那时候被骂惯了,无所谓,就是那声音太大,吵得我耳朵疼。”
      他掏了掏耳朵,好像那感觉现在还在似的:“那些人里没有人喜欢我,包括我那从没见过面通过话的爸。”
      “可她对我是真好。”
      他歪着脑袋,像是想到了一些特别美好的事,那透过玻璃窗的灯光终于照进了他的眼睛里,很亮,很有神,可能就像他母亲二十几岁的模样。
      “她自己都每天吃点那么点剩菜,我被罚的时候,她晚上就偷偷给我留下点剩肉什么的,拿两个小碗上下盖着,有次被发现了,挨了顿打,可我下一回被罚的时候,她还是会给我留,用布包。我有时累得干不完活,她就每天早上起得更早,拼死拼活干完她那份偷偷过来帮我。那家人让她出去买菜,给的钱永远是只少不多,可东西却每天都要买齐,她有时天没亮就出门了,就为了赶到老远买个便宜一点的菜,剩下那一点点钱能给我买个糖尝个鲜。”
      “我知道她经常哭,可她不想让我看到,我就装作不知道。”
      他的语气里没什么情绪,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却让闫九感觉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可那冬天白日的光那么透亮得照着,他脸上却什么都没有。他喝着酒,掸了掸烟灰,拿到嘴边接着抽。
      “日子过得苦,她自己也知道,长着腿,也回过几次娘家。可那么个不顶事还要面子的娘家有什么用呢,他们只会说,毕竟不是一个肚皮出来的,公婆哪有不对自家儿媳挑刺的,你忍忍吧,忍到姑爷回来你的日子就好过了,现在权当是个孝吧。真忍不了,等你弟弟以后结了婚再说。”
      “连自己娘家都这么说话,她能怎么办呢。日子再苦也总能有能熬到头的时候吧,她那时候就是这么想的。何况,她还觉得她是爱着那个男人的,那男人在外面也肯定惦记着她,以后赚了大钱肯定是要回来的。现在,姑且就这么过吧,哪家不得有本难念的经,可也没见家家都过不下去。”
      “这女人现在看来,多贤惠多蠢啊是吧?”俞襄深吸了口烟,笑问闫九。
      “你总说自己从小没爸没妈的,总归好歹还有个爷爷,”俞襄拿起酒罐一饮而尽,长叹了一声,扔了空瓶,又拿了一罐,接着道:“可你知道孤儿寡母生活要有多难吗?”
      闫九闭上了眼睛,陪着他干了这杯,他隐隐知道俞襄要说什么了,可他希望不是。
      俞襄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垂着头,想压制住自己的情绪,却没忍住地收紧了手里的力道,那未开封的罐子“砰”得被捏爆了,酒液泡沫立刻从狭隘的铁罐中喷薄而出。
      “那家子,都他妈的畜牲!都他妈禽兽不如的东西!你知道那一个瘸子一个酒鬼对我妈做了什么吗?!半夜三更,那对老畜牲不在家,我就看到我妈的房间门被撞开了,那两个男人都不在自己房间里,她在里面害怕地大叫。我过去看,却看到她——”
      “别说了!”闫九拉住他的手,压抑的字眼里带了恳求,不知是想求他放过自己,还是放过他,“别说了。”
      俞襄喘着粗气,眼眶却被逼红了:“为什么不让我说,你也觉得说不出口是吗?你也觉得恶心是吗?你也觉得她要不是主动勾引就绝不会有男人找上门来吗?你也觉得一个女人活该被这样吗?!”
      太过狰狞的回忆一把火烧光了他的理智。这么多年来,午夜梦回时,那样屈辱不堪的画面还时时折磨着他,清晰到每每让他醒来以为,那就是昨天。
      看着处在崩溃边缘的俞襄,闫九从没这么痛恨过自己语言的贫乏,可他太知道自己撕开自己的伤疤舔舐是有多痛苦的事情,那是旁人帮不上的忙,那是只有自己能咬牙挺过去的痛。
      太清晰,也太深刻。
      好长一段时间里,俞襄一言不发,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灌着自己,好像只有那冰冷的酒精流进肠胃带来的刺激才能给他带来些许安慰,才能让他分辨清现实和梦境。
      闫九没法说什么劝慰的话,甚至没有像平时一样去夺过他的酒瓶,除了刚才伸了下手,他再没别的动作,只是在一旁静静地陪着他灌酒。
      好一会儿,俞襄终于回复了点理智,放下酒罐开口道:“那次他们没得手。”
      他看着闫九,脸颊已经被酒精烧红了,眼神却还很清醒的样子。明明是冬天,脸上脖颈却已经出了一层汗水,汗珠顺着下颌往下流,他没管,只是撩开了湿透的额发。
      上面有一道疤痕,很深,很陈旧。
      他笑道:“你知道这怎么来的吗?”
      闫九道:“你说你以前跟人家打架伤到的。”
      “我骗你的。”俞襄又笑了,原本清醒的眼神开始带了点疯狂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去厨房拖了把菜刀,他们事办得正欢,没留意到我。我给他们每个人背上狠狠来了一下,那个瘸子当场就疼晕过去了,那个酒鬼还想夺刀,我就往他手腕上来了一下,可惜那时候才七八岁,力气小,不然当场结果了他。”
      “那女人只会抱着我哭,我把那两个畜牲拖出去后就抱着刀在她门口守了一夜, 第二天她才想起来叫救护车,那两个畜牲贱命就是长,流了那么多血还活到那时候。事后他们不敢对家里两个老畜牲说,因为毕竟他们一大家子还靠那个外面的弟弟养着呢,所以最后只好找了机会,说我没拖干净他们房间的地,揪着头发把我往桌角撞,又让我去门口跪了两天两夜。废物就是废物,下手还要掂量着。不过没关系,他们流的血可比我多多了。”
      他再说起后一件事时,从从容容地好像就是只小时候一次顽皮,跌破了膝盖那样。
      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那样黑寂寂的夜里,第一次见了自己人生中见过最恶心的事,也第一次见那么多血,怎可能就是他语气那样轻描淡写。
      在那一大片猩红中,他抱着一把可笑的菜刀,拿强装出来的凶狠掩饰着最深的恐惧,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可能就是他印象里所有的童年。不然要如何解释那午夜梦回里时时将他囚禁的牢笼呢,只是那些恶心下作的□□吗?
      漫漫长夜里,太脏的东西是那团墨色也掩盖不住的……

      “那个傻女人心里就只有那个男的,这件事以后,终于知道婆家人靠不上,就让娘家人去催那个男的回来。”
      “那个男的也果真回来了,就是身边还带了两个。一个女人,一个小孩。”
      “那个女人或许没她盛年时期长得好看,可比她年轻,也比她会打扮多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她穿在脚上的那双漆皮的红色高跟鞋。那鞋跟可真高啊,又细又尖,就算我看了,也觉得能戳到男人心里去。”俞襄吐了口烟:“就算不说这个,她在那个鬼地方做牛做马了那么多年,是朵金花也得给那家人畜牲扒拉干净了呀。”
      “可她心里从没想过这个,她还想着她的男人会回来,带她过承诺给她的好日子。可这个没出息的,看到那些个女人孩子,就直接崩溃了,除了死拖着不离婚,那个女人什么脑筋都没动就登门入室了。我自然没什么好日子过,可她过得更差。到后来我终于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劝自己爸妈接我妈回来的,大概就跟他们说,自己在外面已经给他们弄回来个城里姑娘了,以后一回来就跟这个离婚,不回来的这段日子,就让这个女人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替他在他们跟前尽孝吧。”
      “尽孝,哈哈,尽孝!这个女人在这个家里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换来的就是一句尽孝。”
      “你知道我是怎么这么清楚这么多事的吗?”
      闫九不语。俞襄朝着他笑,笑意浅浅的,却诡异得很。
      “那个女人疯了以后,天天在我耳边念叨,每一天,每一件事,每一个人……”
      “你说她有跟我念叨的出息和被家暴也死死拖着不离婚的出息,她怎么就没拿刀砍死这群人的出息呢?”
      “到后来,”俞襄收敛了表情,重回那副没什么情绪的脸,“她也不念叨了,甚至都不说话了,她也不干活,也不起床,怎么被打都不动弹一下。她就每天躺在那个床上,睁着眼,我怎么跟她说话,她都不看我一眼……”
      “我以为她只是心死了,累了。我那时没人管,家里也不让我干活了,小时候长得嫩,老被欺负,下了几次狠手后就顺理成章成了个混混,更不讨喜了,不过他们也不在乎。也就是我自己打架进牢子,找不着人保释的时候有些麻烦……”
      “那个女人一句话都不跟我说,我也不在乎,直到有几天半夜我看到她房间里的灯一直开着,才发现她晚上从来没睡着过,我才觉得不对,她那时候身体已经很差了,我就强带她去医院。”
      他的语气开始变得很凉,烟灰烫在了衣服上也不管。闫九在一旁只是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等我拿到那份诊断书,跟医生纠缠了半天才弄清了什么叫抑郁症,可我那时候还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心里不开心么,没事,我回家多跟她说说话就好了,这没什么,我还可以把她带出那个家,那个男人要是离婚我就砍死他,反正我无所谓……”
      那一箱啤酒终于空了,最后的烟头被捻灭。
      “……直到我开门看见她吊死在自己房间里的尸体。”
      俞襄看向闫九,完全不意外的神色。他脸上表现出的是十成十的醉,说出的话却也是十成十的清醒。
      “我说了那么多,什么意思,你懂么?”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面具(二)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690274/2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