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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盆
姜枫扶着桌子,慢慢爬起,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房间,朝大门走去。每迈出一步,无不牵动自肩头至小腿的伤痕,火辣辣地痛;撩起前厅夹了棉的厚门帘,刚一脚踏入院中,外面的雪片便扑面而至,整个人像被寒风裹住了的一片秋叶!然而他似是毫无知觉,因为心里的痛楚和凛冽,已远远超过了这一切。
出了郡主府大门,大除夕的近郊小道,空无一人,他踏着厚厚的积雪,向南走了一百步;然后转身,跪下。他铁了心,如果兆和不回来,携着他一起走过这百步的距离,一起回家,他是不会再站起来的了。没有了兆和的地方,还怎么能算是 “家”呢?
寒风卷着指甲大小的雪片,扑面生疼,姜枫闭上双眼,任体外与心内的寒意,合力把他冰封。忽然,肩头降下一阵暖意,轻软柔滑的貂毛,让颈项间的肌肤微微发痒。他双肩猛地一耸,把貂皮长袍甩落地上,怒道:“你又阴魂不散的干什么?今天你干的好事还嫌不够?”
尚樱手扶着后腰,支撑着整个腹部的重量,艰难地在他身旁跪了下来,淡淡道:“是我的错,所以我陪你跪。”
“你滚开!离我远远的,行不行!”姜枫的胸膛简直要炸开了。
尚樱轻轻摇头,“我没有办法走开,枫儿。我答应过爹爹,要照顾你;你,也是相公心里头最在乎的人。”她在颊边的泪珠结成冰晶前,抬手拭去;“你最好自己把大衣捡起来穿上,不然我会点了你的穴道,再伺候你穿衣。反正你一直都恨我,让你多恨一分也无妨。”她眼角带点嘲弄的笑意,凄然看牢姜枫。
在她目光逼视下,姜枫恨恨地抓起貂皮长袍,披在身上,“你以为这些小恩小惠,就可以降服我?妄想!”
“我可从来没想过,还要去降服自己的弟弟。”尚樱竭力掩饰着声音里的颤抖;刚才先是一场惊险动武,再经历秘密揭盅的大悲大恸,跪在风雪中,双膝支撑着整个沉重的身躯,腰腹开始坠痛;她只希望能和姜枫多讲几句话,分散注意力。 “即使我娘委屈痛苦了半辈子,我也没有恨过你们。”
她的话,成功点燃了姜枫的恨意。他冷笑数声:“委屈?痛苦?你这种人,成天高高在上,竟然跟我谈什么是委屈痛苦?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老是呆在湖心亭里?告诉你吧,这宅子以前是胡家别苑,我娘十四岁就被卖进来学艺。娘跟我说过,最喜欢在湖心亭里弹琴、练歌舞,乐声可以在水面传得很远,心也像得了自由似的。直到有一天,她在这里遇到一个男人,说要给她一个家,她就心甘情愿地被关进另一个囚笼里。当乐伎,起码曲终人散后,可以下台歇口气;在那个所谓的家里,她就是千夫所指的罪人,任人践踏,惶惶不可终日!”
尚樱徒劳地交错按压着两只手掌虎口的合谷穴,想减轻痛感,一面凝神听着,忍不住插嘴,为父亲辩解:“爹是真心喜欢姨娘的,不然,他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她进门?也许你不知道,你们走了之后,爹有多想念你……”
“不要再提这个人!”姜枫暴怒地打断她,“想念一个被他遗弃的孩子?亏你说得出来!我娘和我是不是还得感恩?如果不是拜他所赐,我娘怎么会被骗得一无所有?还差点被活活烧死!我娘为了活下来,把我养大,她……她被吴家那几匹恶狼……轮番污辱了整整两天两夜!”他俊秀的面孔被仇恨和悲伤扭曲,仰天长啸!声音很快被劲风刮得支离破碎。
“枫儿……”尚樱泪流满脸,强忍着体内一浪高于一浪的痛苦折磨,吃力地侧过身子,伸出手,想给弟弟一点抚慰;忽然眼前一黑,软软地栽倒在雪地上。
她倒下的动静,中断了姜枫的悲啸。姜枫有些迷茫地缓缓低头,看着前方侧卧的躯体。那身淡蓝的丝棉袄,几乎和白雪融为一体,毫不起眼;然而,从两腿间渐渐渗出夺目的红,越来越多!殷红的血,带着体温,静静在松软的雪地上流淌,流经之处,溶出一道道微陷的坑纹。
姜枫的嘴巴颤抖得厉害,上下牙齿剧烈碰撞起来,不知是冻,还是害怕!“快来人哪!徐妈!徐叔!……”他的嘶叫无法穿透北风的呼号。他试图站起来,跑回去叫人,不料两条腿在雪中跪了那么久,早就僵了,根本动不了!情急之下,他一边继续高声喊叫,一边抓起地上的雪,压成硬实的雪球,使劲扔向大门。每次抬手投掷,都会撕裂肩背上密布的鞭痕,他痛得前额渗出了汗水。一团击中了,又有一团击中了……里面的人听见了吗?
快没有力气了,他又两手着地,发觉能勉强挪动身体,就想把尚樱拖走,无奈她的身躯又沉又软,没个着力处,拖不动。犹豫了一下,他做了一件自己事后都不能解释,也不能置信的事:把尚樱的上半身抬起一点点,移到自己膝上,然后解开身上的貂袍,伏下去,抱着尚樱,让貂袍把他们两人裹在一起。尚樱似乎动了动,“齐尚樱,你要找死怎么不会挑地方!”姜枫咬牙切齿恨声道。
兆和跟小倩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幕情景。
却说小倩奉命去追兆和,待她奔出大门,早已失去他的踪影。门前小道向南,尽头处分岔为一东一西两条小道。小倩先是沿着向东回城里的小道追下去,不一会儿就到了有商铺的市集街上,大除夕人人赶着回家过年,市集商铺不少都早早打烊,她一连进了几家酒馆、茶馆,都不见兆和,心下一凛:莫非我猜错了?姑爷是向西出城去了?
当下她急急展动身形,掉头而去,直出了西北角城门,沿官道往下搜寻。前面尽是人烟稀少的荒村、山林,万一进了山,人就难找了!她心里正焦灼万分,突然看到前面有个小摊,是附近村民搭的几间茅棚,让过路人歇脚用的,忙加快脚步跑过去。
还没到门口,就听到一片吵嚷声,一个摊主模样的老农,扯着嗓子喊:”这位客倌,咱们真的要打烊了!刚才您进门的时候,咱就说清楚了,快收摊了,您说喝两杯酒,暖暖身子就走,怎么现在赖着不动啊?还让不让人过年了?”
小倩看到那伏在破桌上的身影,正是兆和,忙过去替他结了帐,一手拉起他就走。兆和并没喝得太多,大半瓶酒还在手中握着,只有几分酒意,他看清了拉他的是小倩,便恼怒地甩着手,想挣脱。小倩不肯放开,压低声音道:“姑爷再这样,可别怪奴婢得罪了!”她不是恐吓他,她真有想过,把他打晕了带走更轻易些!
她把兆和带到外面的草垛上坐好,夺下酒瓶,向茶寮老板换了一壸热茶,灌兆和喝下去。兆和喘着粗气,慢慢喝了几口茶,安定了些,叹气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不是让你好好照看小姐吗?”
“姑爷既然也不放心小姐,请快快随奴婢回去吧。”向来在小倩心目中,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是要像大少爷尚楠那样的;从新婚之夜起,她就对这位姑爷颇有微词。不过,大半年相处下来,姑爷倒也不算一无是处,他有才学,有涵养,对妻子还算疼惜,对下人也宽和体谅。因此她对兆和,也没有一般婢女对男主人的敬而远之。
兆和双眉紧锁,扭过脸去,闷声道:“怎么回去?我没脸再回去对着他们两个。”
“恕奴婢斗胆,姑爷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姑爷若是不想跟小姐打照面,可否先让小姐回王府住一阵子?”小倩试探道。
兆和断然拒绝:“不行,别说樱儿快要生了;即使她好好的,我也没道理把她送回娘家!樱儿下嫁予我,已经受了不少委屈,我还怎么能跟她呕气?”
“要么姑爷把小少爷、哦,就是枫少爷送回南边去?”
兆和还是一味摇头,眼神矛盾而痛苦,最后干脆双手抱膝,头埋在臂弯中,整个人缩成一团。
小倩双手一拍,“姑爷!既然两个都舍不下,为什么还害怕面对呢?为什么还要叫他们两个白白地担心呢?”兆和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小倩又道:“小姐事事都为姑爷、为枫少爷着想,何尝计较过什么?今儿跟姑爷闹成这样,小姐该有多难过?只怕……”她不敢往下说了,一种难言的恐惧突然涌上心间。
“小倩,咱们快回去!走!”兆和“霍”地立起,掉头就走。小倩松了一口气,连忙尾随而去。
回到家门前,雪停了有一阵了,貂袍下的两姐弟,也快被雪完全覆盖了。兆和、小倩惊慌失措,无暇细想这情景有多奇特,只管合力把尚樱抱回屋里,再分头叫人来帮忙。
这个大除夕,注定多事,合府上下忙得沸反盈天,幸好有滢玉赶来主持大局。兆和则两边奔走,直至肯定姜枫伤势无碍,倦极睡去,他才怀着待罪死囚般的心情,徘徊在寝室门外。隔门不时传来尚樱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他心如刀割,不住默默地向亡母祝祷,求她护佑尚樱。
子时一过,远处便响起隆隆的鞭炮声,由稀稀落落,渐渐密如骤雨。可是,寝室中反而安静下来了。兆和的心直坠谷底,双手抖抖索索,正想推门闯进去;里面却传出了清脆高亢的婴儿啼哭声,石破天惊!
徐妈欢天喜地的抱了一个大红色襁褓出来,啼哭声一时间变得更加饱满有力了,“恭喜少爷,喜得贵子啊!”兆和凑上前看了看那襁褓中露出的红彤彤小脸,只见他嘴巴张得大大的,把整张小脸都遮没了。他觉得有点害怕,不敢接过襁褓,只想进里面看看妻子。徐妈一把拦住他,“少夫人的血还没止住……有王妃娘娘在,您且放心吧。”说着,她便匆匆把婴儿抱过去,交给乳娘喂养了。
兆和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腮边两行急泪,涔涔而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滢玉领着太医、稳婆等一干人等,鱼贯而出,示意他可以进去看尚樱了。他一骨碌爬起来,也顾不得形容狼狈,只草草向那名太医作揖致谢,未待人家还礼,便已冲入寝室。
尚樱静静躺着,脸上的泪和汗都被擦干了,只是唇色依然苍白。看到兆和,她黯淡无力的双眼中,忽然迸出几分神采,轻轻道:“相公,我可算将功折罪了?”
兆和抱她坐起来,紧紧拥在怀里,哽咽道:“傻丫头,哪有人像你,总是抢着认错的?是我不好才对!我百无一用,老是害你受罪!……”
到了这个时候,滢玉才有空坐下来,听小倩禀报事情始末。小倩说完了前因后果,忽然跪下来,朝滢玉磕了个头:“奴婢斗胆,求夫人不要把这些事告诉大少爷。”
“哦,什么意思?”姜枫的事,滢玉虽略有耳闻,但尚楠从未与她详谈过。
小倩含泪道:“夫人明鉴,大少爷的脾性,夫人比奴婢清楚;夫人只当心疼小姐罢了。”
滢玉微微叹气,挥手让她起来,“你容我仔细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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