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作者:畸藤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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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岁月贪婪


      叶曦追出去,在回廊间拐了几个弯,见徐行进了一间房,于是她也跟了过去。那是一间画室,里面摆满了画具、油画作品。
      “怎么了?”叶曦问道。
      徐行顾自在那些完成画品中翻找着着什么,她似乎并没有听见叶曦的问话,或许听见了只是懒得回答。那些油画,格调一致,皆是印象画派的写实之风,是光与色彩的极致,还有定格瞬息的既视感。过了一会儿,画室差不多被她翻了个遍,她的目光胶滞在一副半成品火烧房的画作上,渐渐地蒙上一层迷雾。
      “你没事儿吧?”叶曦走到她面前,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骨碌碌直打转,她年轻俏丽的脸颊上显露出兴奋的光芒,充满了生机、野性。她像是个发现新奇玩意儿的孩子般,密切注视着徐行的表情,一丝一毫变化也不放过。
      徐行笑着摇了摇头,面色泛白,回忆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他总是喜欢戴着一顶滑稽的帽子,蓄络腮长须,随和地同我开玩笑。他与生俱来地拥有着一种吸引人的魅力,那么聪明顽强,富有同情心……敏锐得近于超凡脱俗。Jacob,我记得他叫Jacob。我们是在巴黎认识的,当时法兰西和普鲁士正在打仗。他后来……大概也将我忘了。”
      叶曦诧异地看见徐行脸上露出一种类似哀伤的情绪。可是还没等她仔细回味,那情绪就迅速地消散了。徐行洒脱一笑,将手中的半成品放回原位,毫无留恋地朝外走去,自嘲般低语道:“画得真是太糟糕了。”
      过了一会儿,她们穿过黑暗的走道,来到一个宽敞华丽的大厅。高大而厚重的巨型拱门像一个洞穴的入口,开门时发出的轰然响声,被拉得又平又长,就像持弓拉过二胡琴时特有的声响。亮堂的光迎面扑来,像某个晨曦骤然降临,但那明丽中黑压压一片人破坏了这种美感,他们就像一群挤入天堂口的暴徒,每一个都带着罪孽的武器。远远望去,他们各自的领头者好像在说着些什么,因达不成一致而争论不休。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他们,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李薇,她一头红发高高盘起,戴着繁复的珠宝,穿着酒红色的曳地长裙,像一团黑暗的红色火焰,在光晕中燃烧。她冰冷的面庞一丝不苟,眼角的皱纹泛着灯光的亮泽,每走一步都越加清晰。
      “等你很久了,徐行。”她的声音比她的容颜更加苍老,气势逼人。她朝徐行、叶曦走来,明亮的双眸中闪烁着暗红的火光,像一只捕猎的豹子伺机扑赴一场饕餮盛宴。她走到距离她俩两米远的地方,微微一笑。这一刻她是客气而恭敬地,仿佛一个奴仆迎接自己远归的主人。
      “谢谢你,Vivian,你还是这样热情。”徐行朝她走过去,动作优雅地牵起她的手,盯着上面细微的皱痕,“可你已经老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对时间的感慨,仿佛真心为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感到哀伤。但她并没有花时间去看那位“老朋友”变色的面庞,只迅速放开了她的手,越过她朝众人走去,就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那样熟稔。
      徐行站到人群中间,一面是霍勋,一面是个老年人。他们的身后都站着许多人,像严肃待命的士兵那样庄严。
      霍勋戴着一副黑框老花镜,穿着普通的白衬衫和黑裤子,皮鞋锃亮。他笔挺地立着,像个彬彬有礼的贵族绅士。从见到徐行,到徐行站到他面前,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看上去几乎是无动于衷的。
      “很高兴再见到你,霍勋。”徐行静静地盯着霍勋。
      他也看着她,从她出现时开始,就一直沉静地看着。他的面庞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但他的眼睛里,早已翻涌着狂风暴浪,就像一个无底的漩涡,里面漆黑动乱。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抬到了半空,好像要触摸到她的脸颊,却中途折回,背到身后。
      “你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化,和三十年前一样。”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就像是竭力想要在上面找到一丝岁月的痕迹。但是没有。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就像一个从黑暗中走出来的女神,美丽得要用完美来形容。她的五官,精致绝妙;她的皮肤,白皙亮泽;她的举止气度,像在舞蹈一样,优雅从容。她站在人群中,但她离她们很遥远,远得可望不可即。他们是这样想的。所有人都被她迷惑,为她赞叹,甚至畏惧。因为她代表的是,无穷无尽的时间与神秘。
      “好啦,你们说到哪儿啦?”她忽然看着他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内格外清晰嘹亮,但是却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于是她又用同样的笑容扫视大厅内的人。不出意料地,她听见倒吸冷气的声音,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像个美丽而活泼的天使那样,露出一脸无辜,“我很可怕吗?”
      霍勋别开目光,有些阴沉地看向对面的男人。那是个上了些年纪的老人,不会低于七十岁,但他整个人西装革履,头发染得漆黑发亮,面庞上也像打了一层光一样,精神矍铄。他微微一笑,脸上的周围也会随之舞动。
      “别这样笑,你吓到他们了,韦容。”老人走上前,拦住徐行的步伐。
      “张茶染。”徐行安静了下来,叫着老人的名字。她的目光带着某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穿透性,仿佛可以穿透时间、空间和灵魂。叶曦站在她对面不远的地方,又看见了她眼底那一丝动人地难得一见的哀伤,像流星一样瞬息即逝。
      “是我,我是张茶染,南京旧城区布店的张茶染。难为你记得。我告诉你真名,而你却一直用个假名字糊弄我。”老人慢慢的说。
      “你的记性很好,那还是我,在南京做护士时用所的名字。”她微笑着别开了眼睛,似乎不大愿意去看老人的脸。
      但她其实没有办法避开,因为他是那样咄咄逼人:“你永远都是最狡猾的那一个。我们都中了你的圈套,韦容。”
      “怎么这样说呢?”徐行歪头撅嘴笑着。
      张茶染面带疲惫地摇了摇头,无奈地看向徐行,“我只问你,霍氏直系后代,究竟在哪里?”
      徐行意有所指地瞥向霍勋,一副“你们不是都明白了么”的样子,事不关己。她向他一旁的一阵人走去,站在最前面的两人中,左边那个是韦博思。她仰头随意地问他:“方将近来可安好?”随后,她看见他的面色霎时变白,于是又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子,叫道:“啊,不好意思我忘了,我总以为他能够一直活下去。”
      年轻人失了镇定,一脸愤怒地看着她。
      忽然“唰”地一声,他从衣服里抽出一把枪,拔枪上膛,动作流利,一气呵成,迅速将枪头对准了她光洁的额头。
      顿时,大厅里响起一阵抽气的声音,所有人都惊愕地盯着这一幕,甚至没反应过来是为什么。但当事人徐行却静静地立在原地,面色平静中带了一丝得意。时间仿佛被定格在了这一刻,一个个紧张的面孔,一条条黑色的身影,还有美丽的女人。
      “张茶染说得对。”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羽毛一样,将落未落,身形便快速移动到韦博思一侧,就着他握枪的手,扣动扳机。
      砰——
      灯光闪灭,伴随着莫名的忽然停电,那一声枪声响彻整个大厅,成为寂寥黑暗中唯一的声响。
      人们一阵惊慌,因为紧接着他们听见了惨叫声。但他们却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中,他们纷纷掏出了自己的武器,却连敌我都无法辨清。死亡的恐惧袭上他们的心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那黑暗中,有一个鬼魅般的声音包围了他们,像冷风一样,缠绕在他们的耳边,似乎无处不在。
      “你们不是很好奇么,这就是我。”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一句话中所蕴藏的魔力,灯光骤然亮起,照亮了整个大厅。冷风从洞开的大门外吹入,徐行和叶曦早已不知所踪。他们惊恐地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霍勋,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抽搐,发出痛苦的微鸣。胸前的银色徽章沾了血,放出奇异的光泽,和他的脸一样苍白可怖。他死了,就这样迅速地没有太多挣扎地,瞪大了那双无神的眼睛,动作僵硬而诡异,仿佛一场哥特式的死亡、一场神圣的血弥撒。人们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一阵风过,耳畔回荡死亡踵音、死神低语,仿佛还能够看到一个穿着黑衣的邪魅女妖在大厅中穿梭,她有天使般美丽的面孔,却如同魔鬼般桀桀地笑着。
      “不……”年轻人扔掉手中的枪,惊慌地向后退。
      他的动作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们都向他看来,瞬间好像明白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弄明白。一种黑暗地悲哀的沉默在大厅内慢慢地弥散、聚拢、升华、破碎,一直要蒙住他们的心,要教他们永远沉溺在地狱中,挣扎不脱。
      徐行和叶曦离开后,快步走在复杂如同迷宫般的走道里。大厅内的一切,似乎都不再关她的事了。
      “Candy,你真是兵行险招,出其不意。”叶曦在一旁痞痞地笑道。
      “为什么这样说呢?”她不甚在意地问。
      “如果他们真的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们又怎么逃得掉?不,事实上他们这样做了,我看得出来,他们已经连成一气。”叶曦忽然自嘲一笑,嘴巴一角微微向上提起,像生来便长歪了似的,“可没人想到,你偏偏不按计划来,你居然、居然会杀了霍勋,所以说……你不信任我?”
      “我不信任何人。”她平静地说。
      “好吧,暂且可以理解。”叶曦尴尬地扁了扁嘴,转移话题道,“现在去哪里,我们不趁机离开吗?”
      “易玄出事了。”
      “你又感觉得到?”叶曦惊讶地问。
      “不,”徐行忽然停下来,又蹙眉道,“我的意念力还没有那么强。但他不应该,这么久还不跟我联络。”她看向叶曦,目光冷睿,带着审视和衡量,“听着,叶曦,他们很快就会有所反应,发现我来这里的真实目的。你得留下来,阻止修隐会的人离开这里,最好添上一把火,让他们斗得更厉害一些。”
      叶曦有些惊讶,失笑道:“天机诀?你连这个都向我隐瞒了!”
      “对不起,可是我没时间跟你解释了,叶曦。”徐行无奈地摇了摇头,面色变得难看起来,甚至有些失魂落魄,“记住我话,隔岸观火就行。”
      “嗯,知道了。”叶曦面色复杂地看着她,“你小心点。”
      “你也是。”
      话音一落,徐行迅速消失在了走道里。过了一会儿,从一旁黑暗的拐角处走出一个人,像一道影子一样。
      “我好像……又一次低估了她。”那人微笑道。
      叶曦似乎有些惊讶,回头看向那人,脆声打趣道:“你以前总是干这样的傻事吗?明知她狡猾得像只狐狸,还要叼着肉从她面前走?”
      “我以为狐狸睡着了。”那人叹息。
      “哪里知道她其实睡着的时候也时刻警醒着。”叶曦噗哧一笑,戏谑地看向那人,“我倒是有些困惑,原来天机诀竟在霍勋手里。其实霍勋要想找到真正的霍氏直系后人,大可不必犯这样的险,只要派人盯紧聂小鱼就一劳永逸了。再或者,修隐会也要找霍氏直系后人,他们正好可以结成联盟,事情会容易很多。”
      “不,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这样简单,”那人又叹息一声,继续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这样简单。”
      “接下来怎么办?”叶曦问。
      “我得去看看聂小鱼,听说她被霍莲捅了一刀,但愿没有死。”那人无奈地说道。黑暗中叶曦看见了他脸上奇特的微笑,就像一个谜题一样令人费解。
      那人说完,又转身拐进了黑暗中,远远离去,就像不曾来过一样。留下叶曦一个人皱眉立在原地,仿佛有无限烦恼。
      当徐行找到易玄时,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她这一千多年来,游走于世界各地,到过最严寒的极地,也到过终年酷暑的荒漠,住过中世纪的欧洲城堡,尝过南美的玛卡果,闯过结构奇特的埃及王墓,穿过华丽的印度纱丽,坐过史蒂芬森的蒸汽机车,和领主交谈,与将军赛马,伴王子共餐,和诗人恋爱,随画家远游……她见过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人,也拥有过许许多多不同的面庞,东方的,西方的,金发的,棕发的,她总能够像变魔术一样将自己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尽管那样做需要耗费巨大的力量且维持时间短。她游刃有余地在时间这个大舞台上跳着舞,从来都是从容优雅的。但在她漫长得无法形容的一生中,她从来都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一刻这样激动万分。害怕,惊慌,焦躁,悲哀,甚至是呼吸死亡——这些对她来说十分陌生的东西,一点点充盈了她。
      他像个干枯的稻草人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浑身的血液一点点凝固。他的半透明的银发,他的苍白的衰竭的皮肤,他的尖利的骨骼分明的手爪,他的……一切,都打上了死亡的标记,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打乱了我的计划。”
      泪水溢满了眼眶,她震惊地发现自己哭了,这比知道他的下落那一刻时还要震惊。她所失去的一切,她所拥有的一切,她的喜怒哀惧,她的声嘶力歇以及沉默怆然,似乎都在这一刻凝聚,凝聚成巨大的光晕,笼罩一切。她的生命是漫长的腐朽,她的时间是绝望的悲鸣,她的荣耀是在不断地逃亡中嘲讽创世纪的狂妄。她在用鲜血和明艳来证明这个世界是有多么可笑,但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可笑的不是缔造者的残忍,而是无知,以及对无知的恐惧。
      诺大的暗室内,一片空寂,她看见一切,白蜡烛,鲜血,匕首,一切都是荒芜残败。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怎么可以……她拥抱住他,轻柔地将他抱了起来。
      “车就在门外,暗红色的那辆斯柯达明锐。”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伴随着说话声从外面传来。
      她泪眼婆娑地看向那人,咬牙笑道:“谢谢你,霍克。”
      “不客气,礼尚往来而已。”霍克冷冷地笑了笑,又从容地撑着拐杖转身离开,并一面走一面叹息道,“如果我是你的话,就得动作再麻利点,毕竟事情已经失去了控制。”
      “不,不会就这样结束的,相信我,霍克。”徐行低语着看向易玄,随即身形一闪,瞬息消失在暗室里。
      霍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双眸微微眯起,从里面流泻出一丝暗红的杀意,如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雾。须臾,纱雾散去,他一边目光清明而面无表情地继续朝前走去,一边隐忍地轻声笑道:“我当然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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