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空空

　　汴京之势如水火，河东之境却如春朝。
　　韩令坤带着赵司徒躲过无数关卡，一路马不停蹄终于赶到了中书令的地盘，两人到时郭帅竟已早早等在城外。
　　赵司徒老远瞧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眼眶瞬时红了，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郭帅临走时命他镇守京中，如今契丹南下，他为一己存亡枉顾将令，若按军法处置实乃大罪。赵司徒并不害怕自己获罪，怕的是郭帅不肯帅兵回京，救得一城百姓。
　　乱世之中，最难测便是人心，天子兵于阳城，河东却无援手，单凭这一点，赵司徒心里就没底。
　　所以，当他看到郭帅亲自来城外相接时，原本将死的心又瞬间燃起了希望。他从马上跃起，未及人前便 “扑通”一声结结实实跪下，拱着拳头，拜倒到上将麾前，“末将拜见将军！”
　　赵司徒朗声颂白，红心赤胆，字字令人动容。
　　“弘殷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汴京距离河东不止千里，且此刻战局动乱，汝冒死而来，实让本帅惊喜！”
　　郭帅未等对方行完大礼，立刻卸兵下马，忙忙将人扶起。多日不见，看着明显消瘦却安然无恙的得力属下，他不禁激动难掩。其实，郭帅一早便得了消息，所以才会列兵在此等候。他与赵司徒历经数次生死之局，彼此之间早已超出了上下级的情分，此番契丹南下，形势发展太快，即便是作为一方主帅，也有许多无可奈何，若不是他奉了上命严守河东，定不会独留赵氏独自镇守京中险地，此时见人没事，总算松了口气。
　　“属下此次抗命而来，实则……”赵司徒心里记挂着京中妻子，刚刚稳定了情绪便急不可耐想要请郭帅出兵，然而还未等他说完前头的过场话，就被身后匆匆跟上的韩生截住。
　　“将军！郭帅在城外等了吾俩半日，瞧着日头照的，有什么话不如进城再续？”
　　韩令坤拉了拉赵司徒，脸上一如既往持着笑意，话说得虽然客气，眼神却如刀锋凌厉，那姿态分明就是一副不由分说的逼迫，实在叫人不爽。
　　赵司徒愣了愣，灰扑扑的脸上染了点不愉，然而碍着主帅的面子，他也不好发作，只当是自己说话的时机不对，又被那韩生看轻了去，努了努嘴便不再吭声了。
　　“嗯？弘殷，这位是……”
　　郭帅瞧见两人的互动，不禁对眼前这位不起眼的书生生出些好奇来。赵司徒的脾气军中之人都晓得，既刚烈又固执，若没有足够的理由，仅凭一个眼神就让他乖乖听话，来人恐怕很有几分能耐。
　　赵司徒听主帅问他，这才想起身边这人忘了介绍，赶紧后退一步，将韩生引到人前，笑道：“郭帅，这位是韩令坤韩博士，过去是司马大人的座上宾，后与小儿结缘，如今屈在末将府上。”
　　说完，韩生顺势朝郭帅行了个文士大礼，微微笑道：“草民韩令坤，拜见郭帅！”
　　韩令坤？！
　　没想到此人就是韩令坤！
　　郭帅听闻，忍不住暗自心惊。韩生的名号他是早有耳闻，对方虽然一介书生，却在京中多次得到中书令大人的亲自拜访，甚至两人通信也仅从密道，是个了不得又神秘非常的角色。
　　原以为迎来的只是一员虎将，谁知还顺带了只狡猾的狐狸！
　　不过，这些情报大多数人并不知晓，若不是自己在中书令身边埋了几个可靠的暗桩，恐怕连自己也不知道偌大的汴京城还藏了个这样的人才。
　　对应着情报，郭帅忍不住将人上下打量了一圈儿，这番看去，此人不卑不亢，悲喜难辨，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这样的人物，为何会投奔到赵司徒府下？又为什么会同他一起赶到河东呢？
　　郭帅想到此处，不禁在心中将韩生留了个印记，然而面上却是装作不识一般拱手敬道：“原来是韩先生！在下郭威，请多指教！”
　　“将军客气！草民不才，哪敢谈什么指教，往后还要仰仗将军才是！”韩生的回答也很周全，威威之势，全然不动声色。
　　两人都是心思敏锐之人，初次会面便已感到对方不善，电光火石间，四目精芒而对。
　　郭帅的眼里是杀伐武断的狠绝，而韩生却是柔水化石的刺骨。
　　较量到最后，许是身边闲杂人等太多，郭帅突然朗然一笑，忽而搂住赵司徒的肩膀，亲热地岔开了话题：“哈哈哈！先生真是个妙人！若不是时辰已经不早，本帅还真想与先生多聊聊……不过，今后汝等都在河东，有的是机会。来来来！本帅已备好酒菜，咱们还是先用膳吧！”
　　韩生见对方暂时收回了敌意，于是也放软了姿态，微笑地点点头，紧随着两人身后进了河东帅城。
　　席间，美酒佳肴，歌姬美人，此刻的河东比之汴京好似人间天堂。
　　各位将军举着酒杯，放肆吃喝，不谈一句国家大事，只作儿女情长。唯有心事重重的赵司徒，艰难地握着筷子，喟然失神，几番想要进言都找不到机会。
　　郭帅摇晃着水晶杯，眯着眼睛看似瞧着歌姬舞蹈，其实余光一直关注着自己那位忠心的属下，“弘殷啊，你可是路上乏了？若是身体不适，那便退下休息吧！”
　　听到这话，赵司徒猛然一愣，缓过神来，他咬咬牙，脑子闪过妻儿的面容，终于下定了决心，拱手禀道：“大帅，其实属下此次冒险进河东，实则有重要军情要禀！”
　　他的声音很大，即便隐在喧闹的酒席上也清晰无比。
　　郭帅微微皱了皱眉，他没有说话，只是略带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席下别有心思的众将，装作没听到似的抿了一口杯中的美酒。
　　这样明显的拒绝，赵司徒即便再傻也看得明白。他的脸白了白，终于还是再呼了一声“大帅！”
　　今时不同往日，他身上背负着赵家数十条人命，一颗心如同火烤，自然也顾不得那许多人情世故，只想直呼请求，帅兵直奔中原，救得京中百姓和家里妻儿。
　　郭威这次再也不能装作听不见了，他朝那个不知趣的下属甩去了一个凌厉的眼神，当作警告，接着悠悠道：“弘殷啊~既是重要军情，在酒宴上讲怕是不妥吧！这样，你先回账写一份周祥军情报告，思虑清楚了再呈上来吧。”
　　话说得如此明白，赵司徒再也不敢多说一句，他只好冲着大帅行了告辞礼，叹息一声退出席间。
　　待他起身，作为赵府门客的韩令坤也干脆离开，刚走出几步，只见郭帅身边一直伺候的小兵突然追了上来。
　　那小子不过十来岁，却是个七窍玲珑之人，看着韩令坤俏皮嬉笑，递上一物悄悄对着韩生道：“大帅担心赵将军一路奔波劳累，特赐了这安神香予他，烦请先生代为转送。”
　　韩令坤接过香料，微笑着冲小兵点点头，“大帅请放心，老生必定送到。”随即他又从怀中摸了块碎银赏了小兵，这才万般玩味地缓步朝赵司徒的营帐走去。
　　此时的赵司徒正生着闷气，一个人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听见韩生进来也不起身招呼，只顾自己泄愤。
　　韩生看着他那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干脆一屁股坐到床边，戏虐道：“将军若是乏了，老生离开便是，只是郭帅赐的安神香是否需要老生帮将军点上？”
　　赵司徒闷闷地听见郭帅的名号，一腔脾气更是憋得无处发，恨极了坐起来便怒：“少跟这儿说这风凉话！老夫这乏累其实区区安神香能解的？！不要不要！你自个儿点去！”
　　韩生看着赵司徒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想到玄朗，按说老子年长，总该比儿子沉稳些，可如今看赵司徒这模样，还真是连自己儿子都赶不上了。
　　“将军生的哪门子气？若不是这香，将军以为此刻自己还能安稳在这帐中睡个好觉么？！”
　　韩生的语气忍不住有些恨铁不成钢，吓得赵司徒也被迫安静下来。
　　“你什么意思？”
　　“哈！什么意思？！”韩令坤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不远处的主帅廷帐，“将军，亏得你跟随郭帅多年，怎的全然不懂得他的苦心？你也不看看，这河东是谁的地盘？是你赵弘殷的还是他郭威的？！哼！都不是！这河东，方圆几千里沃土，写的是中书令刘知远的名字！不是你，也不是郭威！”
　　这番解释如当头棒喝直击脑门，赵司徒终于沉静下来，他咬咬唇，心中愁绪万分。
　　是啊！他怎么忘了！
　　这里，不是塞外疆场，也不是校场练兵。郭帅贵为主帅不错，可是他头上还有个中书令大人，即便自己能求得他出兵，只要没有中书令的命令，这河东的几十万大军也不敢行动半步！
　　“那怎么办？难道就在这儿呆着什么也不做吗？那我逃出来有什么用？！赵家的几十口性命都还等着我去救他们！特别是玄朗……我怎么对得起他……”
　　思及儿子，赵司徒愧疚地泪流满面。
　　出来这么多时日，他每夜每夜，总能梦见玄朗送他出门时的模样，小小的少年竖着赵家祖传齐眉棍，像个勇士一样护着身后的家业微笑着送他出城……
　　作为一个父亲，没有办法护好家人，还要让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替自己履行责任，实在不耻！
　　“玄朗……玄朗啊……怎么对得起他……”
　　韩生静静地立在一旁被一个父亲的悲痛侵蚀，他感觉自己万年不化的冰冻的心正因为一个名字被渐渐融化。
　　终于，他收起了一贯的虚伪笑容，手掌抚上赵司徒的肩，为了自己的爱徒，很不习惯地安慰道：“别这样……事情还不至于没有回转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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