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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荒漠还尚且称不上是真正的沙漠,依傍着月牙湖,龙门客栈的环境算得上舒适——前提是不跟家里比。
但饶是客栈最好最贵的房间,晚上打开窗子的片刻后也会变得冰寒刺骨,漠夜寒风是沙漠上最大的杀手之一,无孔不入,无坚不摧。
谢飞白下不了床,程青羽封住他腿部经脉的手法是纯正的点穴截脉功夫,但运的内力却是离经易道一脉,他怎么冲也冲不开,这些年来程青羽专心于万花医术,两个人在这一道上的差距终于已经大到无法跨越的境界。无数次尝试之后谢飞白恍然发现,当年四个人里最沉默最木讷的那个老幺,如今已经长成了足够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成年人。
然而他却始终不曾提过要以万花弟子身份出谷。谷中门规,弟子若要以万花门人自称,首先需获得自门主至所有长老的共同首肯,谢飞白入谷不久便闯过了出谷试炼,而程青羽却始终滞留谷内,未曾提过出谷游历一个字。
“一生所愿,终老万花而已。”程青羽在万花谷漫天飞花如雨中细细转过一圈药碾子,垂目看着淡绿芳香的药液从石碾中缓缓流入青瓷的碗,神色安然静默,锋利薄削的眉目,一瞬间显出一种温柔与荒凉的奇特交织。
那时谢飞白就想,万花谷其实是一个封印,它为弟子提供庇护,也限制他们有时过于危险的能力,因为种种原因不容于世或厌倦于世的弟子将自己封印在这个隐秘的山谷之中,远离各方势力的追逐纠缠,甘愿将本应斑斓璀璨的一生慢慢燃烧作灰烬——这或许是天下人的损失,但却也是天下人的幸运。
若有朝一日潜龙出世,伏凤翔天,一定意味着山河破碎,天下大乱。
谢飞白在凛冽的寒风中安静地俯卧,程青羽封死了他腿部经脉,但并没有限制他所有的内力,从床上这个角度,他能够轻易用一缕内力击开窗子的扣环,然后风力会推开厚重的窗,闯进室内。
他并不是故意不配合程青羽的治疗,只是他还顾不上这些伤——他的脑子太乱了,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他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无所适从,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硬生生劈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清醒而镇静,甚至能够和唐棘开几句玩笑,用以维持谢飞白这个人仍旧正常的假象,另一部分则混沌不堪,好像已经连自己是谁都无法意识到,割裂的思维让他觉得沉重到了极点,他想要呐喊,想要哭泣,但并不明白呐喊和哭泣的意义。
他需要这样凛冽刺骨的风来保持清醒,来帮助自己一点一点从浆糊一样的脑子里找到线索,程青羽在的白天窗子关得死紧,满屋子点着清心静气的香料,这反而使他糊涂而惶惑,然而一个晚上一个晚上的艰难努力终于有了效果,首先他知道了自己是为什么来到龙门荒漠,然后他明白了自己留在龙门荒漠的原因,最后他做出了决定。
他更加需要这伤人肌骨的寒风了,如果没有这风,他觉得自己无法对现状保持清晰的认识,他怕自己会催眠自己,告诉自己那个长漠如雪的晚上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他怕自己会忘记陆明砂,不,现在是维亚里那些冷漠戒备的表情,他们之间温暖旖旎的记忆过于强大,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将真相碾碎。
谢飞白不想活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
只有夜夜准时来访的刮骨之风,能够提醒他其实美好的过去才是他亲手制造的假象,当梦境破灭真相就如嶙石刺破平静的水面,将一切不堪大白于天下。
谢飞白想,这是他该得的。
他甚至为此感谢陆明辰,大约也有他的从中斡旋吧,维亚里只是觉得他有所图谋而生了戒备,比当面直斥他的欺骗好上太多。
只是一想到维亚里会觉得所有那些温柔的美好的值得回忆的日子都是他为某种目的刻意制造出来的,谢飞白还是觉得无法抑制的痛苦,那是一种因为一部分人生被彻底毁去而产生的,几乎分毫不差地同时作用于灵魂和□□的痛苦,相比而言,这长漠的风,其实并算不上什么了。
裹在被子里的皮肤也已经冻僵,燃香的炉内塞满了尘沙,谢飞白清醒而静默地注视着飘拂的帐幔,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程青羽留给他的时间只有这区区几晚,这是他们之间不需要任何交流就能够建立的默契,之后无论是程青羽还是他自己,都不可能再放任自己无休止的挣扎,路只有一条,多么不愿,也只有一条。
竹箫已断为残骸,当年他与何方易以此相互引为知己,如今以箫代刀横行江湖的青年已高居明教左护法,三年之前杯酒之诺他也已如约实现,还给明教一个完整健康的维亚里,此间种种,也应如那被尘沙壅塞的香炉,慢慢在时光中蚀磨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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