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魂谣

　　俩人各牵了马出来，依然是一前一后，十分默契地谁都不搭理谁；
　　一路无言只伴磨牙声。

　　番府大门轩昂气派，左右各有两名护院守着；这四人均是冷硬面孔，配以门前的两座面目狰狞的黑岗岩大石狮，显出一派肃杀气氛。

　　莫颜语随番禺书在门前下了马，抬头看了看悬在檐下纹丝不动的铁骨角灯，心里暗暗惊叹：这番府较之一般知县府邸大有不同。

　　前面番禺书冷冷的声音传来：“那丫头进来不必拦阻，马入厩栏即可。”莫颜语撇撇嘴，亦从偏门进入。
　　院子阔大壮丽，一条大甬路穿过仪门，路边两排龙爪槐，每棵都挂有灯盏；番禺书头也不回已行至仪门前，莫颜语赶紧撵上去。

　　还未行至仪门，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 ：“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你媳妇儿呢？弄丢了看娘怎么收拾你！“
　　莫颜语被这声“媳妇儿“吼住了脚，思忖着怎么能让自己瞬间消失无踪影；这工夫，一个身着深紫纱罗襦裙的中年美妇已迎了出来，看到莫颜语便两眼放光，快步走了过来。
　　莫颜语被这猫见耗子似的兴奋目光摄住，傻站在原地挪不动脚。

　　那美妇人几乎是冲到了跟前：“谁说憨蛋儿的媳妇儿貌似男子？谁说的？！这么漂亮的的姑娘得亏咱们先占了！“
　　嗯？憨蛋儿？
　　莫颜语忍着气又憋着笑，十分内伤。

　　番禺书不耐烦的声音自里面传出来：“娘，您别‘媳妇儿’‘媳妇儿’的叫，太早！“

　　番氏呵呵笑道：“这熊孩子打小没个姑娘能入眼，害我担心至今，不想却是直接挑了个出众的媳妇儿！”说罢牵起莫颜语的手，“好孩子，跟娘回家。”
　　莫颜语僵着身子被番氏拖进了主屋。

　　原来番老爷夜间亦有公务在身，整日都未在府中；想是此时也并不知晓莫颜语已到了安平县。
　　番禺书辰练归来告知了母亲，番氏便一心一意在家中等待这个据说十分像男子的未来儿媳。

　　番氏着急亦有其道理；番禺书自小长得就得人意儿，长大后更是俊美非常，也不知成为多少女子的梦中郎君；
　　家里的貌美丫鬟也颇有几个，莫不醉心于他，瞅着机会就要换上紧束腰身的薄露衣裙去他跟前扭上一遭；直到一个在侍浴时自发脱下衣裙，只留桃色裹肚的艳丽丫鬟，被番禺书一把推出门后，她们才算消停许多，只敢在眼角处默默留情；
　　至今番禺书未有通房。

　　番氏开始觉得这孩子十分省心，时间长了便成了忧心。
　　像这样的官宦子弟，十五六岁便都有了通房，饮酒作乐谁又没有逛过烟花风流乡？番禺书现已十八，愣是都没有。
　　说是因教子有方而使儿子洁身自好志趣高洁吧，自己都不相信，又见他经常与“娘娘腔“花大牛一处游玩，遂担心他是个只喜好男风之人。

　　这日忽听儿子仿若不在意地说出莫颜语来了，十分高兴；管她丑不丑呢，总是个名正言顺能与伴在儿子身边，管住他的人。
　　不曾想却是个平生见过的最耀眼的女孩儿，这下子欢喜自非寻常，心里是恨不得立刻押着两人当晚就拜堂入洞房。

　　此时番氏用看元宝的热忱眼神紧盯着眼前的姑娘，愣是把打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莫颜语盯的心里发怵；
　　莫颜语试着抽回手，不料对方却双手握住，扯过来便往番禺书手里塞：“憨蛋儿，带你媳妇儿去闺房瞧瞧还有没有什么漏添的。”

　　俩人手刚碰到，便不约而同将对方推开，莫颜语向来不在意礼教，此时却在心中哀嚎：“妇道啊，这里有个讲妇道的没？”
　　长辈面前却也不可太放肆，遂捏着嗓子自救道：“伯母，来前娘有叮嘱，订婚男女礼成前须避嫌疑，颜语是守礼之人，让丫鬟带我前去即可。”

　　“哼！”那边鼻子里喷出一声鄙夷。
　　莫颜语抬头便看到了番禺书眼中的嫌弃，不由火从心头起。

　　这下也顾不得有长辈在场了，积攒了好一大会儿的憋屈此时喷涌而出：“哼什么哼！姑奶奶我若不是因为你，能被我娘逼着学做了两年的女红么？那刺绣纺纱是人干的么？”
　　番禺书也恨恨道：“我这两年又被逼着多读了多少圣贤书？就是因为爹说我连男女都分不清，有勇无谋就别想什么功名。你当初那样，谁能认出你是个女的！”
　　两个人同时忆起了这不堪回首的两年，悲从中来，撸起袖子就准备干上一仗。

　　旁边番氏见状不急不恼，反倒咯咯笑起：“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就担心没姑娘能收拾住你，颜语这性情真是合娘的心意；哈哈哈——”
　　这匪夷所思的论断将两人都震在原地，打也不是不打更尴尬。
　　末了番禺书咳嗽一声：“跟我走。”抬腿跨出门槛，莫言语趁机赶紧道了声辞，跟在后面出了主屋。

　　番禺书在一个院落前停住，扭头瞅了瞅莫颜语。
　　莫言语警觉地捉住了他眼里闪过的一丝坏笑，便小心前行，以防此人还有甚么不要脸的招数捉弄她。
　　挪至他的身边，一个凉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两年前娘便开始为你布置院落，我可为你花了不少心思，据说里面全是女孩儿最喜爱物什，名字也是我为你起得，甚是配你，瞧瞧吧。”说罢扬长而去。

　　…………

　　莫颜语狐疑地抬头，以花叶镂雕的三个妩媚至极的大字出现在眼前——柔香园。
　　莫姑娘镇定地想：“呕吐到别人家院子里合适么？”

　　心里骂了番禺书无数遍，方才无奈跨进园子。
　　这真是好、好婀娜的一个园子啊：园内杨柳细细，随风轻摇柔枝；兰花吐芳，引蝶绕之飞舞；凉亭纤纤，置嵌玉古琴于其间；但见树的茎枝上，游廊的柱架上全都系以淡黄色软丝罗，在月色下轻轻飘舞……
　　这般景致实在是——还让不让人活啊！

　　莫颜语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想我堂堂巾帼居然困于此地，我的一世英名啊！

　　还未从恶心中解脱出来，屋内突然冲出十几个莺莺燕燕来：“小姐来了，快快！”习武之人耳尖，“小蹄子还磨蹭，少爷说谁被赶出来谁就直接滚出番家，你不知道啊？”“府里略有姿色的全调到这儿了，少爷怎么想的？”“那还用说？伺候好了便是姨娘呗！”

　　莫颜语会用拳头对付男人，对一群娇笑涌来的女人却是一点辙都没有。只得由着这群美人丫鬟将自己拖进屋子。

　　然后，莫颜语惊悚了。

　　房间十分宽敞，以兰花细雕满月镂空门分隔出内外两室；镂雕莲华窗架下是一架贵妃榻，上铺着白色狐皮银光熠熠；前面置一张牡丹争艳梨花木圆桌，上面放着各种绣具，两侧是牡丹吐蕊细腰圆凳；
　　墙上挂了一幅字“三从四德为女儿根本，三贞九烈乃妇人乾坤”，旁边又挂了一副女子刺绣图。

　　莫颜语长长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向内室看去。

　　内室地板盖以猩红绒毡子，直延伸到精致了得的床帐下；床架雕以各色花卉，褥子被子皆以桃粉色丝缎为罩，与轻绵烟纱做成的淡粉床帐相映成辉；百合香鼎内轻雾依依，散出了一室甜香。
　　莫颜语上下看了看，只见房柱、梁架、窗框、门架上到处覆以浅粉柔纱 ，在烛光掩映下轻轻舞动。

　　傻傻看着周围飘成一团的粉色烟幕，莫姑娘觉得自己陷在花的深渊里不能呼吸，遂上去撕扯粉纱。
　　不料却遭到了丫鬟们的拦阻：“使不得呀小姐！少爷说但凡你有一点不满意便遣去我等，给我们留条活路吧！”“这是兰儿扎上的，小姐饶命啊小姐!”
　　莫姑娘觉得头疼，心道：“好你个番禺书，一石二鸟，既折磨了我，又支开了这群闹心的女人，你够毒的！”

　　…………

　　再无奈也只得歇下，幸好丫鬟们自有住处，侍夜的也住在旁屋；否则莫颜语非崩溃了不可。

　　睡在香枕软衾中，莫颜语噩梦连连：
　　一会儿是她娘逼她绣一对交颈鸳鸯，一会儿是穿着粉纱留仙裙傻站在一群轻歌曼舞的小姐中间，一会儿是抽剑时抽出一根绣花针……

　　天亮了，侍候梳洗的丫鬟进门便吓了一跳；
　　——莫颜语双眼呆滞地望着头顶上的粉色纱帐，眼下晕出两团浓浓墨色。

　　侍候少爷的丫鬟这天早上也觉得异常。
　　只见少爷黑着脸坐在床上，然后自己便被撵了出去；
　　等再被叫进去时，少爷已是穿戴好了；被子、褥子、亵裤却都被团成团扔在地上；依然是黑着脸道：“就在门外烧掉！”

　　…………

　　番禺书跨马奔往练武场，沉着脸将花大牛、柳远峰打得气急败坏。
　　花大牛埋怨道：“禺书今日怎就不怜香惜玉了呢？”
　　柳远峰也莫名其妙，知问不出什么，便问了个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我说你们家昨日来的那个美人儿亲戚……”话未说完，一拳被砸在了下巴上，直接撂翻了。

　　番禺书心里真的很生气，昨晚居然又梦见那臭丫头立于水中，一模一样的场景，只是记忆的最后，自己鬼使神差地向屋里迈了一步……
　　后来怎样就忘了，只模糊记得舌尖上的水珠十分甘甜；
　　醒来便感到腿间一片凉腻；番禺书自是知道这是什么，虽然比一般男子晚了一些，但终是会经历的；
　　可这事儿似乎与梦见那臭丫头有关，真让他心里恨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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