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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长恨春归无觅处
我爱这个世界。至少,当我没有厌弃它的理由的时候,我不想虚伪地装作勘破红尘。
——摘自水野凉奈日记
01
毕业的那天中午,桐生说毕竟大家好聚好散基友一场,打算请大伙儿的客,拍着胸脯嚷嚷:“这回花血本,真的是花血本!肯定上档次,绝对上档次!”于是班里十几个愿意留下的男女生都一拥而上,蹭吃蹭喝去了。
天色是水墨画一般洇开的灰白,蝉翼似的薄雾弥散在视野里,仿佛绵密婉约的诗意正沿着午后宁谧的街道缓缓舒开长卷。寻常的小吃摊依旧有食物香气流连不散,寻常的精品店依旧在玻璃橱窗后陈设着满目琳琅,只是隔着一层水气,一切都蒙上一层毕业季的淡泊哀愁,竟似含蓄不尽的女郎,犹抱琵琶半遮面。偶尔落下几零星秋毫也似的雨丝,润湿了脚下枣红砖砌成的人行道。那种绵腻、浸淫的湿意,轻悄悄渗入人的肌理,只觉得萦损柔肠,困酣娇眼,说不清的缠绵固结之意。
烟雨霏霏,太小资,太情韵,太——太不大阪风格了。这么安静的天气,倒弄得人不得不感伤了。
桐生责无旁贷,在前面开道,一群人跟在他身后,三三两两凑着堆说着话。凉奈打着一把米色圆点伞,并排的小月也举着红雨伞,一高一低互相紧挨,人行道的三分之一空间又被法国梧桐占去了,站在两人中间的美绪不时被这把伞或那把伞敲一下脑瓜。她终于忍不下去了,一个闪身跳到俩姑娘前面,仰起脸,道:“这么小的雨!我还和你们俩挤什么伞。”干脆背着手大步向前。
凉奈把手探到伞外一试,果然只有轻微的润湿感,便招呼着小月,两人讪讪把伞收了。
美绪眼珠儿一转,突然伸长脖子嚷了一声,“桐生君,现在下午一点了,你打算把我们带到哪个荒山野岭去吃中饭?”
桐生回头寻找声源,逡巡一圈,目光定在美绪脸上。他潇洒地甩甩手,道:“有我出马,去哪里还不是你丫头担心的范畴。”
“切,眼高于顶,沙文主义。”美绪轻声一嗤。
凉奈小声向着小月咕哝道:“听他这么一说,我的直觉是,现实要幻灭了。”
待桐生引着一堆人转过某个车水马龙的路口,二班的娃子们看着矗立在视野里那座小小的枣红外漆的房子,顿时囧了。
——PIZZA HUT。
原以为不是金钱豹也是海底捞,盘算着榨干人家老本的美绪泄气了。
桐生少年你一直装着逼的品味呢它是被狗吃了还是像你的节操般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凉奈勾着美绪的肩膀不痛不痒地安慰道,“丫头,好歹比KFC贵一点,人要知足常乐。”
美绪神色鄙夷地望天,“雷声大雨点小这种事再也骗不倒我了。”
十几个人坐了三张拼起来的长条桌,三份菜谱很快就被吃货们拐走了。白石藏之介慢条斯理地拿过菜单,直接翻到有牛排放大彩照的那一页。
在现有条件下尽可能获得最大利益,对于这一点,白石少年向来是行动上的巨人。
水野凉奈也不顾妹子们还忙着洗手放包没弄停当,向着白石开玩笑般讥讽了一句,“你还挑拣些什么,点最贵的不就完事了。”
白石没把眼睛从菜单上挪开,笃悠悠地说,“我正在研究哪份套餐最不省钱。”
——不愧是天生善于盘剥的资本家。二货凉奈自叹不如。
凉奈自认做人很厚道,她拉着美绪和小月,三个人合点了一份比萨,折算下来,人均价格还算合理。
美绪犹自忿忿,嘴上仍旧不依不饶,“给比萨加个双份的乳酪——就要那个不打折的新口味。”
按理说来,聚餐是一项随意的活动,若非顾虑着这是公共场合,照四天宝寺学生的做派,就算吃相原始如山顶洞人,大伙也是见怪不怪的。唯独白石一个人,利用了别人付账,在PIZZA HUT还假充高富帅,点了牛排这种高端产品。在谦也和桐生这几个孩子豪放地手抓比萨啃起来的当儿,白石同学却不合时宜地拿起洁白餐巾朝膝盖上一铺,正襟危坐瞪着眼前那块在铁板上滋滋冒热气的牛肉,两手握着银亮亮的刀叉准备开杀戒,那场景——
总之优雅得让人很想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借口把他轰出去。
美绪拧着嘴巴,不敢苟同地瞥了一眼白石,拉着凉奈轻声吐槽,“班长好生矫揉造作。”
凉奈耸耸肩。“大家都是天生屌丝,吃一百块牛排也成不了男神。执迷不悟啊。”
这话让美绪嘴里含着的一口冰雪黑天使差点喷了个干净。
02
白石藏之介确信的一点是,没有水野凉奈那张刁钻刻薄的嘴,他的人生会比现在幸福很多倍。他只是很想凭借后天努力偶尔伪装一下男神,完全温和无公害的行为,有必要戳破那一溜华美虚幻的肥皂泡么?不过想到毒舌是傲娇女的感情表达方式,白石少年心头略微有些告慰。
唱K向来是酒足饭饱的聚餐群众们最不动脑筋的选择。
水野凉奈自认是家教极好的乖女孩,小学同学聚会有一两次到过KTV,她作为众人公认的不参与“低俗”活动的清高女,被不自觉晾在一边,连麦克风都没怎么摸着过。可这一次,她发现她的同学们情愿玩斗地主也没那个兴致抢话筒,于是很自然地成了少数麦霸之一。
水野凉奈对唱歌的兴趣其实并不次于写作,到底是老天吝啬了,不肯多给她一把好嗓子,只能委委屈屈地在中低音区徘徊,一般的高音还能用用假声,花腔海豚音之类的她只有欲哭无泪的份了。
凉奈握着话筒等下一首歌。
音质极具特色的苏格兰风笛响起,悠扬,豁朗,有碎玉裂帛之声,伴随着无比熟悉的MV画面,浩淼无垠的蔚蓝海洋上,霞光爱抚着邮轮雪白的甲板——
凉奈囧了。
果然下一秒,船头的杰克和露丝就摆出了他们举世闻名经久不衰的拥抱姿势。
“到底是谁在点《My Heart Will Go On》这种唱滥了的抒情小调啊喂!”凉奈妹子顿时有捶桌的冲动。
桐生转脸,“怎么了?《泰坦尼克号》那片子我看了至少六遍。”
——事实证明文艺男青年泛滥的浪漫因子比妹子要可怕得多。
作者记得曾交代过,当年演冉阿让的桐生少年,其声带让人羡慕嫉妒恨。在他随着Celine Dion那流光溢彩的音色轻轻吟唱起来之时,凉奈也只顾得上意境之美,罔顾一个模样很男子气的大老爷们捂着心肝矫揉造作地唱《我心永恒》是件多么无法直视的事情。
作为麦霸之一的她自然就跟着唱了。对音乐的热爱,有时只需要一个触发点——就如棋逢对手总会技痒,不甘心让对方唱独角戏。
唱着唱着她就发现,只剩下她和桐生两个人的声音,依然是醇厚浑成的冉阿让和明亮激越的爱波妮,二重唱却意外地和谐,如烘云托月,高音处荡气回肠,直似涤荡到了每一根毛细血管,无比畅快。
一曲终了,美绪放下手里的扑克,不怀好意地噼啪鼓掌,“太精彩了,太般配了。”
凉奈相当缺根筋地把重点放在了前半句。她摇摇脑袋,拿起桌上的矿泉水猛灌,“我今天已经足够开一台个唱,喉咙快冒烟了。”
她眼角余光瞄见白石把那双本来就挺大的眼珠子瞪得更加大而无神,盯着她,手里洗着的扑克互相摩擦,刺啦刺啦地响。
03
老实人不小心眼,就算作君子。小心眼的人不诚实,就算作小人。白石觉得自己处乎君子与小人之间,因为他其实挺小心眼,又很诚实。
凉奈并不处心积虑隐瞒她和白石之间的交往,但她属于那类不喜欢招人闲话的姑娘,又适逢初三这么个风口浪尖的年级,为了避免分心,两个人也只能对外严防死守。水野凉奈的清高名声向来摆在神龛上,做到这一点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水野凉奈——好像一件明明是他家的却又不能宣示所有权的东西,惹得他心里总堵着一口气。
凉奈家住得远,又和大多数人回家的方向不一致,向来是一个人默默到某条偏远的小马路上等一部路线九曲回肠的公交车,因此她站在原地,一一道别,并目送他们沿不同的方向,三三两两地结伴归去。
In the middle of nowhere.这个短语忽然闯进她的脑海,此刻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一点点散开,湮没在拥拥挤挤的车水和人流之间,确实有一刻,她以为自己遗世独立,站在蛮荒旷野的中央。
她那颗疏松的心上有一个泉眼,总是一刻不停地流淌着清冽的寂寥孤独。她觉得自己很做作,也觉得自己很反复,然而那种灵魂本身的孤独,是繁华照眼的大千世界无法消弭的永恒困惑。纵然她是那样平凡的女孩子,就物质,就生活,就学业而言,到底是很幸福很顺遂的,不曾经历过风浪,也没有资格哀怜自伤。可她终究贪心,她永不餍足于精神上的慰藉——她也永不可能只餍足于个人渺小的安逸和游乐。
总有些心态不一样了吧,纵然人事还是那些人事。
“喂,回魂了。又在思考人生?”五根手指在凉奈眼前晃了几晃。
——是白石。也只会是他。除了他,她并不冀许别人能为她这种莫名其妙的女人多等一秒钟。
她没有开口,却揉了揉眼睛,仿佛她曾经失落的某种情绪,从心底最隐蔽的箱屉被挖掘出来,而纷杂的年少心事一旦释放,便如青空下的雾气般分崩离析,只待开箱验取石榴裙。
“我送送你。”他言简意赅,那副神气像是法官在下判决,丝毫不留拒绝的余地。
凉奈向来觉得无条件投降十分丢脸,于是弱弱地垂死挣扎——“应该不顺路吧。”
“你那车站附近也有地铁站,不妨事。”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不好再反驳。
两个人并排朝前走。
早春的风依然料峭,掺着些许雨后的漠漠轻寒,更似要清凉到发肤中去。一场细雨润泽了沿阶的碧草,洗去沧桑和尘烟,跳脱出一派明艳生机。天空呈现出画布上用最明净的颜料调和成的蔚蓝色,日照西斜,微微几点浮尘在灿金阳光里跳跃。
“你想瞒到什么时候?”白石突兀出声。那句话在他胸怀里酝酿了许久,喷薄得急迫而激烈,如刹那间裹卷而过的一阵飚风;对如此和靖的氛围,却是突如其来的打扰。
凉奈一时没有解过意来,怔怔无言。
白石忖度着,那在他心头翻滚斟酌过千百次的纠结,一时掏尽肺腑给她看,她可能还不知所以然,于是放轻了语调,重复道,“你是不是希望直到高中毕业,我们都应该以普通同学的形态存活在别人视线里?”
他皱皱眉,意识到话说得有些冲了。水野凉奈的行事,他敢说他清楚七八分;被她拉到警戒线以内的某些事情,纵然对着最无话不谈的伙伴,她亦是缄口不言的。
他只是不喜欢——不喜欢自己像一个羞于言说的秘密,被她鬼鬼祟祟地埋藏起来,仿佛他对她的情愫见不得光,唯有月黑风高做贼心虚时才能掏出来细细赏鉴。
“你要是实在自矜清高,不用勉强自己喜欢我。”
赌气的言辞一出口,白石便发现情势被他的不宁心绪弄得越发离谱了。
凉奈一震。她顿时察觉,这无心流露的负面情绪才是啃啮他内心的毒牙——她的直觉向来敏锐。
她抬眼,面上是纯粹、不掺任何杂质的惊愕和愧怍。
白石霎时感到,他低看她了。她并没有什么嫌恶或厌弃的意图,也许只是一种羞怯低调者的本能——电光火石之间,他便领会了这一点。
凉奈认真思索了一回,低声说,“你不该把两件事混为一谈。大概我应该去每个教室贴张海报,宣称你名草有主不许任何基佬或妹子染指,不服找我单挑,这样你才觉得自己有身价——你是这个意思?”
“……”白石被噎住了。
“你真的可以再虚荣再软妹一点,没关系,白石藏之介,反正我也挺纯爷们的。”水野凉奈嫌弃道。
“……你不过是在用毒舌掩饰自己的纯情羞涩小媳妇属性而已,没什么好理直气壮的。”
打中三寸。凉奈立刻闭嘴。
“我们最好还是达成共识,”白石乘胜追击,“等开学,防御政策放宽一点吧,有我这么个男朋友算得往你脸上贴金了。”
“说到底不还是自恋。”凉奈小声嘀咕一句,却没有表示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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