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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林籁还是决定和他妈说了。
这天晚上,他妈妈早早上了床,手上少见地没那些针钩线挑的东西,但也没闲着,一手镜子一手镊钳在拔眉毛。电视机开着放做背景音。
她曾经是美过的,所以年华老去变得越加不可容忍。眉毛已经很稀疏了,但仍然要长,更早的时候她还纹过眉,天然的眉毛就变成可有可无,她时不时地要用镊子清理一下,好显出额头的明亮整洁来。
看见儿子过来了,她把被子捋开一把空出地方,林籁坐在那一点床沿上,端视他母亲。
她从镜子上挪开了目光,扫了儿子一眼,又继续夹眉毛:“干嘛?”
林籁突然有种冲动,想要爬上床,像个儿童一样偎到他妈妈身侧。
小时候他最喜欢和母亲一起睡觉了,甚至向父亲宣战,抢夺对妈妈的所有权。他当然大获全胜。那时他们家的床还很小,因此他爸爸不得不去睡沙发,把床让给妻儿。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也不记得是哪年,好像是突然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是个小男子汉,粘住妈妈是很可耻的,于是一夜长大,再也不和妈妈亲亲抱抱了。
“没干嘛。”林籁漫无目标地轻声说。
他足足看母亲夹了十多分钟的眉毛,眼看她修完左眉修右眉,连右眉都快修完了,林籁终于把话说出来了:“妈……我想搬出去。”
她妈停了手,目光落在他脸上。
林籁很连贯地说下去:“房子我已经找好了,你同意的话我下个月就走。”
他妈看了他足有半分钟,也可能只有几秒,然后笑了:“好呀你走呀。”她又开始夹眉毛了,显然没把林籁的话当真,或是在藐视儿子的自立能力。
林籁的话在他口腔里窜来窜去地不安分,然而他紧紧闭住嘴,防止场面失控。
但他毕竟还是说了。王乐乐说得没错,早说晚说总是要说,这是他妈妈,他不能瞒她,哪怕她不同意。
他把乐乐的名字隐去,把删改过细节的实情向他妈妈全盘托出。
林籁有点后悔没有再等上几分钟,至少应该等到他妈妈全部整理完眉毛。现在她全无心思打理自己了,儿子的话让她长久地沉默。
她猛然用尖尖的镊子头向林籁的手扎去,愤怒像闪电一样让人猝不及防。镊子扎到手背上——那里本来就没有多少肉——立刻冒出血来。
林籁被吓了一跳,她也没料到会扎得这样结实,但是却不心疼儿子。林籁捂住伤口,那血从他指缝里渗出来滴落到床上。血迹不好洗。林籁知道他妈妈又要疯了。
他立刻站起来移步走出房间,去清洗他的手,又翻箱倒柜地找外伤药。他妈妈已经跟出来了,追着林籁开始提问题,林籁耐住性子一一回答了。他妈妈刚才那一戳,把他心里的不安和歉疚抵掉了一大半,他等着看他母亲是否会慰问他的手。
其实知道不可能的。
她也瞟眼看儿子的手,但不会在这个时候示弱。她这辈子还没听见过这么荒唐的事,她养了二十年的正正常常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同性恋。她是不反对同性恋的,别人要同性恋她绝无意见,但她儿子就不行。她就他这么一个孩子。
她有点不能忍受儿子的对答如流,也隐隐猜测到林籁的话真假参半。或许他只是想气她,可是她怎么对不起他了呢?她自觉是个好母亲。
他们在互不耐烦的交锋里,大吵还是不可抑止的爆发了。
林籁也觉得有些委屈,他遥远记忆里的妈妈远比眼前这位女士温柔,善解人意,绝不会把自己儿子的手扎出一个血窟窿。
这种陌生人一样的感觉。
夜深了,他们吵架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明显,或许不能那么信任公寓的隔音,林籁身体里想要离家出走的冲动又苏醒了。
他跑进自己房间揣上手机,然后不管他妈在身后的说话,拉开门出去了。其实也不是离家出走,只是暂时跑出笼子放放风。
夜风微曛,几枝方位不同的白光路灯照到林籁身上,在他脚下投出好多道颀长无比、有浓有淡的影子,随着他的步子不断变化长短深浅。
林籁不敢走远,怕他母亲追出来找不到他要着急,只待在楼下自家的停车位上,把身子靠在车门上。其实他妈也不会找不到他,手机就在他口袋里,可是一直没响。
他也不能联系王乐乐,这是他必须自己解决的问题。如果被王乐乐知道,这家伙一定会着急,把错怪到他自己头上。
林籁失惊于不远处忽然响起来的狗的狂吠声。
半夜遛狗的人很多。那是一条大狗和一条小狗乍然狭路相逢了。大狗受主人牵制不得自由,小狗却撒着小短腿四处乱跳,汪汪汪汪冲大狗狂叫不止。大狗就像是呆了,等小狗贱到它跟前才挥爪反击,它叫得不多,偶尔一两声咆哮,却比小狗的吠声更衬夜的寂寥深远。
它们还是被主人拉开了。
林籁始终没有等到母亲的动静,没有出来找他,也没有电话。他不怀疑自己对母亲来说是重要的,但对她却无可奈何。这是个骄傲庸俗的中年妇女,却并不愚蠢,她受过高等教育,在复杂的社会和人际圈里摸爬滚打几十年,拿捏自己儿子总还没问题。
当夜深到连遛狗的人们都收工时,林籁不得不回家了。但是他妈妈把门给反锁了。
林籁在家门口坐了下来,给她妈妈发短信。
他妈当然也没有睡,回复短信讽刺他翅膀硬了。
这种话所有的孩子都不爱听。但他还是希望和妈妈鸣金收兵,开诚布公谈一谈。
他妈妈说想进来,你就先给我分掉,你一天不分,我一天不给你进门。
林籁说,你就是想让我二选一,但这个选择不成立。我分了,我就真的和他没关系了。我不分,你还是我妈,哪怕我不进这个门。
他妈回他说,那我就不是你妈了。
林籁看见了很生气,说,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他靠在门上,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又庆幸现在不是冬夜,不会把他给冻死。后来又醒了,看见手机屏幕亮着,是他妈妈新发来的“怀柔政策”。
“小兔,你说得对。妈妈永远是你的妈妈,这是血缘决定无法改变的,所以世界上最希望你好的人是我。我不知道你现在是发什么神经,你小时候明明很好,我不允许你走歪门邪道,我要你讨一个漂亮的老婆,给我生一个漂亮的孙子,在我变成老太太的时候,能够看着儿子抱着孙子。你听明白没有?”
林籁看着这长篇大论,内心毫无触动,倒是最开头的两个字“小兔”,这熟悉而陌生的称呼一下子将时间的记忆往前推过十六七年。
他妈妈的态度很坚定,没有转寰的余地,然而林籁总不能真的不进家门。他僵持了大概有一周的时间,自虐性质地被他妈妈在门口关足了两夜。
这一周的时间里,他刻意减少了和王乐乐联络的频度,也避开了所有的见面。他用一句话告诉王乐乐已经和他妈说了,他妈果然是不同意的。王乐乐没有多纠缠,给他足够的空间来处理这个问题,这或许是对林籁的信任,或许是对他自己的不够信任。但不管如何,沉默不代表淡定,王乐乐的忐忑是不用说林籁也能明白的。
他给了王乐乐最坏的消息。
在他妈妈打算关他第三夜的时候,林籁终于叩开了家里的门。在一道门槛的里面和外面,女人探头看着他儿子敲出一条短信并按下发送键,然后移开身体把他让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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