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寒》

作者:倾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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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诏狱


      第二十九章 诏狱
      诏狱。
      即便是在白日,这里也鲜少有光能透入。幽深的甬道仿佛没有尽头,两侧是厚重的石墙,墙上每隔十步便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火光在穿堂而过的阴风中摇曳不定,将墙上斑驳的水渍和霉迹映得如同鬼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铁锈、血腥、霉烂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浓稠得几乎让人窒息。
      最深处的重犯刑房里,火光比别处稍亮些。孙晋被绑在特制的铁架之上,手脚皆被精钢镣铐锁死,身上那件华贵的锦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渍和干涸的血迹。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前,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仅仅几日,这个曾经在新城呼风唤雨、连州府官员都要给几分薄面的大商贾,便已形销骨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沈清辞坐在刑房唯一的一张椅子上,面前是一张简陋的木桌。她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素雅的青灰色常服,外罩一件厚实的狐裘披风,以抵御这地底深处的阴寒。她面前摊开着一卷案宗,手里握着一支笔,却没有书写,只是静静地看着铁架上的孙晋,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刑房里除了她,只有两名身着黑衣、面无表情的“云隐卫”侍立在她身后阴影中,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负责用刑的狱卒早已被她屏退。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只有油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孙晋粗重艰难的喘息。
      终于,沈清辞放下笔,端起手边温着的参茶,轻轻啜了一口,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刑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孙晋,你想清楚了吗?”
      孙晋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缓缓抬起头。他浑浊的眼珠转动着,看向沈清辞,眼中充满了恐惧、怨毒,还有一丝濒死的麻木。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嗬嗬的嘶哑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这几日,他经历了诏狱里“常规”的招待,那些足以让铁汉崩溃的刑具,虽然没有直接要了他的命,却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和身体。
      “本官没有太多时间与你耗。”沈清辞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你手中的账册密信、令牌玉佩,都已在此。‘金线牡丹’指向何人,你我心知肚明。乌苏已死,周勉在逃,但他们在幽州、在景州留下的痕迹,足以将你钉死在通敌叛国的柱子上。诛九族的大罪,孙老板,你一个人,扛得起吗?”
      孙晋猛地一颤,眼中恐惧更甚,嘶声道:“我……我说!我都说!是郑家!是郑太妃身边的徐嬷嬷牵的线!那金线牡丹的玉佩和信,是早年郑家送入宫中的老物件,是……是信物!‘天工院’的匠人,也是郑家暗中收留庇护的!还有兵部……周勉那里,每次‘出货’,都有……都有郑家和王家的人在中间传话、分润!我只是个办事的!求大人……求大人开恩!饶我家人……”
      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将所知的一切如同倒豆子般倾泻而出,唯恐说慢了一句。
      沈清辞静静听着,直到他说完,才微微颔首:“这些,与本官掌握的情况,大致吻合。但,还不够。”
      “不够?”孙晋愕然,眼中满是绝望,“大人……我……我知道的全说了啊!”
      “郑太妃深居宫中,徐嬷嬷一个老宫人,如何与你等外臣联络?中间经手之人是谁?传递消息、银钱、货物的具体渠道有哪些?郑家、王家,除了周勉,朝中还有哪些官员参与其中,是何职务?‘影杀门’刺客,是何人联络,酬金几何,如何支付?”沈清辞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抛出,语速不快,却每一个都直指要害,“还有,陛下所中之毒,是何来历?解药在何处?或者说,你们原本计划,用这毒来做什么?”
      最后两个问题,让孙晋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他嘴唇哆嗦着,眼神剧烈闪烁,似乎在权衡,在恐惧,最终,化为更深的绝望:“毒……毒是……是江南‘千丝引’……据说产自苗疆,极为罕见,中毒者初时伤口麻痹,继而头晕目眩,毒性深入后,会……会逐渐侵蚀神智,令人狂躁易怒,最终癫狂而死……解药……解药或许江南那边有……联络‘影杀门’和提供毒药的,是……是王家三爷王诠的族弟,王珂,他常驻江南,负责……负责与南边的生意和……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王珂!江南!
      沈清辞眸光一凝。果然牵扯到了江南,且是王诠的直系亲族!
      “王珂现在何处?”她追问。
      “不……不知……可能还在江南,也可能……听到风声躲起来了……”孙晋艰难地道,“联络都是单向,他派人传信或送货来……‘影杀门’的人,也是他找的……”
      “郑家与王家,在此事上,谁为主,谁为从?”沈清辞换了个角度。
      孙晋眼神闪烁:“早年……早年是郑家牵线,利用宫中关系和北边渠道……后来,王家势大,尤其是王相……逐渐掌握了更多的关节和分成……两家……两家互有勾结,也互有防备……这次……这次刺杀陛下,听说……听说是王相那边的主张,郑家起初并不十分赞同,但……但箭在弦上……”
      “也就是说,刺杀陛下,王诠是主谋?”沈清辞声音陡然转厉。
      孙晋被她目光所慑,瑟缩了一下:“我……我只是隐约听到风声……做主的,自然是王相……郑家,或许……或许默许……”
      沈清辞不再追问。她得到了足够多的信息,也确认了许多猜测。王诠主谋刺杀,郑氏深度参与走私并可能庇护前朝余孽,两家勾结又互相提防,江南是另一处窝点和退路……脉络逐渐清晰。
      她站起身,对身后一名“云隐卫”示意:“记录下来,让他画押。”
      “是。”云隐卫上前,将方才孙晋的口供快速整理成文,拿到孙晋面前。孙晋颤抖着,用尽最后力气按下手印。
      沈清辞不再看孙晋一眼,转身向刑房外走去。狐裘的衣角掠过冰冷的地面,没有一丝停留。
      走到甬道中段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对身旁另一名云隐卫低声道:“告诉里面,给他一个痛快。然后,处理干净。”
      云隐卫微一颔首,身形一闪,无声地退回刑房。
      沈清辞继续向外走去,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孙晋必须死,但不是现在公开处决,而是“病逝”于诏狱。一个活着的孙晋,固然是指证王诠、郑氏的利器,但也是一个随时可能被翻供、被攻击的弱点,更会引来对手无穷无尽的灭口企图。让他“自然”死去,保留他画押的口供,反而是更稳妥的选择。至于“处理干净”,自然是抹去那些刑讯的痕迹,做出病亡的假象。
      政治,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律法,而是权衡利弊的艺术,有时甚至是……沾染鲜血的技艺。
      走出诏狱厚重的铁门,外面正是晌午,冬日的阳光难得有些暖意,洒在身上,却驱不散骨髓里从地下带出的阴寒。沈清辞微微眯了眯眼,适应着光线。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已候在不远处。她登上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
      “去兵部衙门。”她吩咐道。
      马车缓缓启动。沈清辞靠在车壁上,闭上眼,脑海中飞速整理着方才得到的信息。孙晋的口供,加上之前搜集的证据,已经足够对王诠和郑氏发动致命一击。但如何发动,何时发动,以何种方式发动,仍需谨慎。
      直接弹劾王诠谋刺圣驾?证据链尚不完整,“影杀门”和江南王珂的线索需要落实。指控郑太妃通敌走私、庇护前朝余孽?涉及宫闱和先帝,需要太后首肯,更需要铁证如山,以免被反咬构陷先帝遗妃。
      或许……可以分而化之,先动王家,再及郑氏?或者,以查办晋丰走私案、追查周勉为由,步步紧逼,迫使对方自乱阵脚?
      她正思索间,马车忽然轻微一顿,停了下来。
      “大人,前面是王相的车驾。”车夫压低声音禀报。
      沈清辞睁开眼,掀开车帘一角。果然,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另一辆更为宽大华贵、有着琅琊王氏徽记的紫檀木马车,也正缓缓停下,似乎也要转向兵部方向。两辆马车,恰好堵在了并不宽阔的街口。
      沈清辞放下车帘,声音平静:“让王相先行。”
      “是。”车夫应声,稍稍将马车向路边靠了靠。
      然而,王家的马车却并未立刻前行。车帘掀起,王诠竟然探出身来,目光如电,越过短短的距离,落在了沈清辞的马车上。他今日未穿朝服,只着一件深紫色的家常锦袍,外罩玄狐大氅,面容虽显老态,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此刻正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看向这边。
      沈清辞静坐车内,并未露面。
      短暂的僵持后,王诠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过来:“沈相,好巧。”
      沈清辞沉默一瞬,终是掀开车帘,走下马车,对王诠微微颔首:“王相。”
      两人隔着数步距离,站在冬日清冷的街头。侍卫和路人早已识趣地远远避开,空旷的街心,仿佛只剩下这两位当朝最具权势的宰相。
      “沈相这是刚从诏狱出来?”王诠目光扫过沈清辞身后诏狱的方向,语气听不出喜怒,“孙晋……可还安好?”
      “孙晋涉案颇深,正在审理。”沈清辞语气平淡,“王相这是要去兵部?”
      “是啊,兵部有些陈年旧档需要核对。”王诠淡淡道,话锋却是一转,“沈相主理大案,日理万机,也要保重身体才是。陛下遇刺,龙体欠安,朝堂上下,如今可都指着沈相稳持大局呢。”
      这话听着是关切,实则暗藏机锋,提醒她皇帝病中,她权势过重,也提醒她朝堂并非她一人之堂。
      沈清辞神色不变:“王相言重了。清辞蒙陛下信重,自当竭尽驽钝。倒是王相,听闻近日贵体违和,还是要多加休养。朝中之事,自有我等为陛下分忧。”
      “呵,”王诠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苍凉,“老夫确是老了,比不得沈相年轻有为,锐意进取。这朝堂,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深邃,紧盯着沈清辞,“只是,沈相,这破旧立新,步子太大,太快,有时未必是福。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些规矩,存在了千百年,自然有它的道理。一味强求,恐怕……会伤了这王朝的元气,也伤了君臣的和气。”
      这是近乎直白的警告了。警告她不要将世家逼得太甚,否则可能两败俱伤,甚至动摇国本。
      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避,声音清晰而坚定:“王相所言,清辞不敢苟同。水至清,方能养鱼;人至察,方得良徒。规矩若成桎梏,阻碍民生国运,便当破而后立。陛下锐意革新,正是要涤荡积弊,重现朗朗乾坤。我辈臣工,自当戮力同心,辅佐陛下,开万世之太平。至于和气……”她微微一顿,“若和气是以藏污纳垢、姑息养奸为代价,那这和气,不要也罢。”
      字字铿锵,针锋相对。
      王诠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眼神变得冰冷而复杂。他深深看了沈清辞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回了马车。
      “回府。”他沉声道。
      王家的马车缓缓启动,转向了另一个方向,竟是直接回府了。
      沈清辞站在原地,看着那辆华贵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回到自己车上。
      “去兵部。”她再次吩咐,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
      马车重新驶动。车厢内,沈清辞的指尖却微微有些冰凉。刚才那番对峙,看似她占了上风,但她清楚,王诠的退让,绝非屈服,而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他的警告,绝非空言。接下来,王家、郑家,以及他们背后的整个世家集团,必然会有更疯狂、更激烈的反扑。
      皇帝中毒未愈,解药线索指向江南和王珂,谢止正在追查。朝中局势,一触即发。
      她需要更快,更稳,也需要……更多的助力。
      她轻轻按了按袖中那枚云纹玉佩,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洛京城的繁华之下,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但她的眼神,始终坚定如初。
      ---
      与此同时,江南,苏州府。
      一处临河而建、外表看似普通、内里却极为精巧雅致的园林别业内。水榭中,暖炉生香,丝竹隐约。
      一个年约三旬、面容白净、身着宝蓝色杭绸直裰的男子,正斜倚在铺着锦垫的美人靠上,把玩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玉核桃。他神情看似慵懒,但偶尔抬眸间,眼中闪过的精光,却显示此人绝非寻常富家公子。
      他便是王珂,王诠的堂弟,王家在江南生意的总负责人,也是孙晋口中联络“影杀门”、提供“千丝引”毒药的关键人物。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水榭,在王珂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珂把玩玉核桃的动作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哦?我那好堂兄,在洛京被一个女流之辈逼到退让了?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管家垂首:“京中传来密信,孙晋已落入沈清辞之手,陛下提前返京,晋丰案与刺杀案并查,风向……对我们很不利。相爷的意思是,让三爷您这边,早做准备。”
      “准备?”王珂嗤笑,“准备什么?跑路?还是跟洛京那些老头子一样,等着被沈清辞一个个揪出来砍头?”他坐直身体,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告诉他们,江南不是河北,更不是洛京。在这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沈清辞?一个靠着皇帝宠信上位的女人,真以为能只手遮天?”
      “那三爷的意思是……”
      “告诉洛京,想要解药?想要周勉?可以。”王珂将玉核桃猛地握在掌心,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让沈清辞停下对王家和郑家的追查,让皇帝下旨,赦免晋丰案所有牵连人员,并保证不再追究。否则……”他冷笑一声,“就等着给那小皇帝收尸吧!至于周勉,他知道的太多,要么永远闭嘴,要么……就成为我们手中的另一张牌。”
      管家面露难色:“三爷,这条件……恐怕陛下和沈相不会答应。”
      “不答应?”王珂眼中寒光一闪,“那就鱼死网破!‘千丝引’的毒,除了我,没人能彻底解!周勉手里,也有不少能让朝堂地震的东西!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硬,还是我的筹码硬!”他挥挥手,“去,把我的意思,原封不动传回洛京。另外,让我们在江淮水师和盐漕衙门的人,都动起来,最近风声紧,该‘孝敬’的加倍‘孝敬’,该打点的仔细打点。真要撕破脸,这江南的粮道、漕运、盐税,可就得先乱一乱!”
      “是!”管家凛然应命,匆匆退下。
      水榭内,丝竹声依旧婉转。王珂重新靠回美人靠,望着窗外潺潺的流水和精致的假山,眼神却飘向了北方,那巍峨的洛京城方向。
      “沈清辞……谢止……”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嘴角的冷笑越发深刻,“这盘棋,还没下完呢。”
      他并不知道,几乎就在他下达指令的同时,几条不起眼的客船,已悄然驶入了苏州府的码头。船上下来的客人,形貌各异,却都带着一种与江南水乡的软糯格格不入的、风尘仆仆的干练气息。
      其中一艘船的船舱内,谢止换了一身商人打扮,正对着江南的详细舆图,手指轻轻点在了“苏州府”的位置上。
      窗外,运河的水波光粼粼,映照着两岸的灯火与即将到来的、更大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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