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9 章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京城解了宵禁,御街两侧挂满了各色花灯,从宫门一直延伸到外城。龙灯、鱼灯、莲花灯、走马灯……流光溢彩,映得夜空恍如白昼。百姓携家带口出门赏灯,人潮涌动,笑语喧天。
这是顾知微在京城过的第三个上元节。
书院也张灯结彩,学生们亲手扎了数十盏花灯,挂在庭院里。公主带着几个年纪小的女孩在灯下猜谜,银铃般的笑声时不时响起。
顾知微站在廊下看着,心中难得松快。
自江南回来这两个月,步步惊心。李文渊虽停职在家,但他的门生故旧仍在朝中,暗流从未停歇。年前那场火,年后又有几桩小事——书院门口被泼了污物,互助社的窗纸被戳破,甚至有陌生男子在附近徘徊。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却烦人得很。
“先生,”严小姐端着一碟元宵过来,“刚煮的,尝尝。”
顾知微接过,白瓷碗里五颗元宵浮在清汤中,圆润可爱。她舀起一颗,黑芝麻馅香甜软糯,带着桂花香气。
“学生们的手艺越发好了。”她赞道。
严小姐微笑:“是公主带着她们做的。她说,宫里的元宵太甜腻,不如自己做的合口味。”
顾知微看向院子里那个提着兔子灯跑来跑去的身影。公主今年十六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褪去了稚气,多了几分沉静。这段时间,她帮着打理书院事务,组织互助社活动,做得有模有样。
“公主长大了。”顾知微轻声说。
“是啊。”严小姐也望过去,“有时候看着,倒有几分先生的样子。”
两人正说着,沈容华匆匆进来,披风上还带着寒气。
“宫里传话,”她压低声音,“陛下今晚微服出宫赏灯,让先生陪同。”
顾知微一愣:“让我陪同?”
“张总管亲自来传的话,说陛下想看看民间灯市,请先生做个向导。”沈容华道,“马车半个时辰后来接。”
这倒是意外。皇帝微服出宫不稀奇,但点名让她陪同,就有些深意了。
顾知微回房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月白交领襦裙,外罩浅青色斗篷,头发简单绾了个髻,插一支白玉簪。对着镜子看了看,既不张扬,也不失礼。
马车准时到来。上车后才发现,车里不只她一人。
萧衍穿着靛蓝色直裰,外披玄色大氅,头上戴着普通的方巾,像个寻常富家老爷。但他坐姿笔挺,气质矜贵,明眼人还是能看出不凡。
“陛下。”顾知微要行礼。
萧衍摆摆手:“在外不必多礼。坐吧。”
马车缓缓驶入御街。透过车窗,可见外面灯海人潮,热闹非凡。
“京城的上元灯节,朕有十年没好好看过了。”萧衍忽然说,“上一次还是太子时,偷偷溜出宫来。”
顾知微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轻声道:“民间灯节,确实热闹。”
“热闹好。”萧衍看着窗外,“太平年景,才有这般热闹。”
马车在正阳门外停下。两人下车,随行的只有四个便装侍卫,混在人群中不远不近地跟着。
御街两旁,除了花灯,还有各种摊贩。卖糖人的、卖面具的、卖小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孩童提着灯笼追逐嬉戏,年轻男女并肩赏灯,偶尔对视,羞怯含笑。
萧衍负手走着,看得很仔细。他在一个卖面人的摊子前停下,看老匠人灵巧地捏出孙悟空、猪八戒,栩栩如生。
“老人家,生意可好?”他问。
老匠人抬头,见来人气度不凡,忙笑道:“托皇上洪福,今年风调雨顺,百姓日子好过,小老儿这生意也红火。”
萧衍点点头,掏钱买了两个面人,递给顾知微一个:“拿着,讨个吉利。”
顾知微接过,是个穿着裙子的女娃娃,憨态可掬。
两人继续往前走。前面有个猜灯谜的摊子,围了不少读书人。萧衍走过去,看挂在竹架上的灯谜。
“这位老爷,猜中三个,送一盏走马灯。”摊主热情招呼。
萧衍看了几个,指着一个谜面:“‘山在虚无缥缈间’,打一字。”
摊主笑道:“老爷好眼力,这是今晚最难的几个之一。可猜出来了?”
“仙。”萧衍淡淡道,“山边有人,是为仙。”
“猜中了!”摊主取下那盏灯谜,又指着旁边两个,“这两个一并猜了吧?”
“‘春雨绵绵妻独宿’,打一字。”萧衍念道,略一思索,“是一字。春字雨天无日,妻独宿去夫,余一。”
“‘两人力大冲破天’,也是个字谜。”
“夫。”萧衍几乎不假思索,“二人为天,冲破天便是夫。”
摊主拍手:“全中!老爷真是文思敏捷。”说着取下一盏精致的走马灯,灯上绘着八仙过海,转动时人物栩栩如生。
萧衍接过灯,转手递给顾知微:“给你书院添个彩头。”
顾知微谢过,提着灯。走马灯在手中转动,光影流转,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离开灯谜摊,两人走到一处相对清静的桥边。桥上也有灯,但人少些。桥下河水映着两岸灯火,波光粼粼。
“江南的事,李文渊不会善罢甘休。”萧衍忽然说,话题转得突兀。
顾知微早有准备:“民女明白。”
“他最近在联络旧部。”萧衍看着河水,“虽然停职,但没闲着。你书院那些小麻烦,只是试探。”
“陛下可知他具体在谋划什么?”
萧衍摇头:“他很谨慎,抓不到把柄。但朕猜测,无非两件事:一是找机会复出,二是对付你。”
顾知微沉默片刻:“民女有一事不解。”
“说。”
“陛下既然掌握李文涛贪腐的证据,为何不直接治李文渊的罪?纵容他在朝中经营多年,如今要动他,反倒诸多顾忌。”
这话问得大胆。顾知微说完,便垂目等着。
萧衍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河面上漂过的莲花灯,许久才道:“治国如治水,宜疏不宜堵。李文渊在朝数十年,门生故旧遍布六部,若骤然拔除,必会引起朝局动荡。北边刚稳,江南才治,此时朝中不能再乱。”
“所以陛下才一步步削弱他?”
“对。先剪其羽翼,再动其根本。”萧衍转过身,看着顾知微,“但你可知,最难的不是扳倒他,而是扳倒他之后。”
顾知微抬头。
“李文渊倒了,他留下的权力真空,谁填补?他的那些门生,该如何处置?若处理不当,便是新一轮的党争。”萧衍目光深远,“朕要的,不是换一批贪官,而是换一种风气。”
顾知微心头震动。她只想到除恶,皇帝想的却是治本。
“陛下圣明。”
“圣明谈不上。”萧衍自嘲一笑,“不过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不得不看得远些。顾知微,你做的那些事——书院、互助社、江南查案——朕都看在眼里。你在织一张网,朕知道。但你要记住,这张网不能只用来捕鱼,还要用来护住这一池水。”
“民女谨记。”
远处传来烟花爆竹声,夜空绽开朵朵金菊。桥上百姓欢呼,孩子们拍手雀跃。
在这片喧闹中,萧衍的声音格外清晰:“今年的科举,朕要加开女科。”
顾知微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正式科考,是特设的‘才女试’。”萧衍解释,“选拔通文墨、明事理的女子,入宫任女官,或在地方设女学教习。这是第一步,试试水。”
顾知微心跳如鼓:“陛下……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萧衍道,“此事交由你筹备。考题你来拟,选拔你来主持。但有一点——不能张扬,先在京城试行,看反响如何。”
“民女……领旨。”顾知微声音微颤。
这是她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女子读书,不再只是闺中消遣,而有了正经出路。哪怕只是小小一步,也是天大的进步。
萧衍看着她眼中闪动的光,神色柔和了些:“别高兴太早。此事一旦公布,反对之声不会少。李文渊那些人,定会借此攻讦你。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顾知微平复心绪,正色道:“民女想好了。女子读书明理,于家于国都有利。若有人反对,便请他们看看书院这些年的成果——女子读书后,持家更有方,教子更有道,何弊之有?”
“说得好。”萧衍点头,“但朝堂之上,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你要有实绩,要有支持的人。”
“民女明白。”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看了一阵烟花,便往回走。
回程马车上,萧衍闭目养神。快到宫门时,他忽然开口:“顾知微,你今年二十有三了吧?”
“是。”
“寻常女子这个年纪,早已婚嫁。”萧衍睁眼,目光平静,“你就没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顾知微一怔,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
“民女……志不在此。”她斟酌措辞,“书院事务繁忙,互助社刚有起色,如今又蒙陛下委以重任,实在无暇他顾。”
“朕不是催你。”萧衍道,“只是提醒你,女子立世不易,有个依靠总是好的。严尚书家那个次子,徐三爷的侄子,还有陆明渊,朕看他们对你也算有心。”
顾知微耳根微热。这些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刻意忽略。
“多谢陛下关怀。但民女以为,女子未必非要依靠男子。自己有立身的本事,有安身的事业,便是最好的依靠。”
萧衍看了她片刻,笑了:“也是。你若与寻常女子一样,也就不是顾知微了。”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顾知微下车,目送马车驶入宫门,这才转身上了回书院的马车。
夜深了,但御街上依旧热闹。顾知微靠着车壁,手中还提着那盏走马灯。灯影转动,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回到书院时,已近子时。学生们大多歇下了,只有公主屋里的灯还亮着。
顾知微走过去,轻轻敲门。
“进来。”公主的声音。
推门进去,公主正伏在案前写什么。见是她,放下笔:“顾才人回来了?父皇找你何事?”
“陛下微服赏灯,让我作陪。”顾知微简单带过,看向案上,“在写什么?”
公主有些不好意思地盖住纸页:“没什么,随便写写。”
顾知微也不追问,在她对面坐下:“公主今年十六了。”
“嗯。”公主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顾才人,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你说。”
公主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母后前日召我进宫,说……说要给我选驸马。”
顾知微并不意外。公主到了年纪,婚事自然提上日程。
“公主怎么想?”
“我不想嫁。”公主咬着唇,“那些候选的,我都知道。不是纨绔子弟,就是冲着公主身份来的。我见他们,就像看戏台上的木偶,假得很。”
顾知微温声道:“公主想嫁什么样的人?”
公主抬头,眼睛亮晶晶的:“像顾才人这样的。”
顾知微失笑:“我是女子。”
“我知道。”公主认真地说,“我是说,像顾才人这样有本事、有见识、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不是那些只知吟诗作对、巴结权贵的公子哥。”
顾知微心中柔软。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女孩,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
“公主若不想嫁,可以跟陛下说。”
“我说了。”公主垂下眼,“父皇说,公主的婚事关乎皇室颜面,不能由着性子来。但他答应我,会仔细甄选,选个真正配得上我的。”
顾知微沉默。公主的婚事,确实不是个人能决定的。
“顾才人,”公主忽然问,“你说女子一定要嫁人吗?”
“不一定。”顾知微道,“但公主身份特殊,与寻常女子不同。”
“若我不是公主呢?”公主追问,“若我只是个普通女子,是不是就可以不嫁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顾知微看着她认真的样子,轻声道:“是。女子可以读书,可以立业,可以不嫁人。但这条路很难,要有足够的勇气和本事。”
“我不怕难。”公主说,“顾才人,我想好了。如果非要嫁人,我要嫁一个能懂我、支持我做事的。如果他不懂,我宁愿不嫁。”
顾知微点头:“公主能这样想,很好。”
公主笑了,又想起什么:“对了,我今日听到一个消息。李府那个管家,在牢里死了。”
顾知微神色一凛:“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下午。说是突发急病,没救过来。”公主压低声音,“我让小太监去打听了,死得蹊跷。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没了。”
顾知微心下沉沉。李福一死,纵火案的线索就断了。李文渊这一手,干净利落。
“公主以后不要再打听这些事。”她郑重道,“李家的事,水深得很。”
“我知道。”公主点头,“我就是担心你。李文渊那么恨你,肯定不会罢休。”
“我有防备。”顾知微笑笑,“公主不必担心。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吧。”
从公主房里出来,顾知微没有回自己屋,而是去了书房。
她点燃灯,铺开纸笔,开始写“才女试”的筹备方案。这是陛下给的机会,也是女子出头的一线曙光,必须办好。
写着写着,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她停下笔,揉了揉眉心。烛光跳动,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忽然,她想起江南那个夜晚,李文涛在狱中烧信的火光;想起书院起火时,学生们惊慌的脸;想起李福死在牢中,无声无息。
这条路上,已经沾了血。
但她不能停。
不仅是为了自己,为了书院那些女孩,为了互助社那些妇人,也为了公主,为了天下所有想读书、想有选择的女子。
她重新提起笔,字迹坚定:
“女子之才,不逊男子。设科取才,为国储贤……”
窗外的夜,深不见底。
而灯下的她,笔耕不辍。
上元节的烟花早已散尽,但有些人心中点燃的火,却不会熄灭。
那火光虽小,却足以照亮前路。
也足以,燎原。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