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九月的开学像一记重锤，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从“300天”开始，一天一天往下减。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味、咖啡味。
　　佟颜的课桌上堆满了复习资料——五三、王后雄、历年真题。每天六点半到校，晚上十点半离校，周六还要上全天补习。
　　他瘦了。下巴尖了，眼下有了淡淡的黑眼圈。母亲每天给他炖汤，说“补脑”，但佟颜觉得，补什么都没用。
　　因为压力不在脑子里。
　　在心里。

　　第一次月考，佟颜考了年级第73名。
　　对于四中这样的重点中学来说，这个名次不算差。但佟颜知道，不够。
　　因为尹和考过年级前三十。
　　因为尹和考上了央音。
　　因为他想……追上去。
　　想考一个离尹和近的大学，想学一个和音乐有关的专业，想……继续站在尹和身边。
　　“颜哥，你最近不对劲啊。”林栖言凑过来，“下课也不说话了，就在那儿做题。”
　　佟颜头也不抬：“没时间说话。”
　　“再没时间也得喘口气吧？”林栖言抢过他的笔，“走，陪我去小卖部，我请你喝可乐。”
　　佟颜叹了口气，放下笔：“五分钟。”

　　小卖部门口，佟颜碰到了尹和。
　　不是碰巧——尹和显然是专门来找他的。穿着央音的黑色卫衣，牛仔裤，帆布鞋。站在梧桐树下，看到佟颜，招了招手。
　　“尹和？”佟颜愣住了，“你怎么来了？”
　　“路过。”尹和说得很自然，“来看看你。”
　　林栖言识趣地溜了：“颜哥你们聊，我先回教室了。”
　　只剩下两个人。
　　九月的午后，阳光还很烈。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在风里沙沙作响。
　　“听说你们月考了？”尹和问。
　　“嗯。”
　　“考得怎么样？”
　　“还行。”佟颜顿了顿，“第73名。”
　　尹和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睛里有担忧，有理解，还有……佟颜看不懂的东西。
　　“压力大吗？”尹和问。
　　佟颜低下头，没回答。
　　因为答案太明显了——瘦了，累了，眼睛里没光了。
　　“佟颜，”尹和叫他。
　　佟颜抬起头。
　　“高三压力大的话，”尹和说，声音很轻，“我带你去其他地方放松一下。”

　　佟颜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我说，”尹和重复，“如果你压力太大，我带你去放松。”
　　“去哪儿？”
　　“哪儿都行。”尹和说，“爬山，看海，或者……就在北京城里转转。”
　　佟颜愣住了。
　　他没想到尹和会这么说。
　　没想到尹和会……注意到他的压力。
　　“你……”佟颜小声问，“你不忙吗？”
　　“忙。”尹和承认，“但你有需要，我就不忙。”
　　你有需要，我就不忙。
　　像糖，在佟颜心里化开。甜的，暖的，带着秋天的味道。
　　“我……”佟颜咬了咬嘴唇，“我想去。”
　　“好。”尹和点头，“这周六，下午两点，琴行见。”

　　周六下午，佟颜跟母亲撒了谎。
　　说去图书馆自习，晚上可能晚点回来。
　　母亲没怀疑——高三了，孩子自觉学习是好事。
　　佟颜背着书包去了琴行。其实书包里没几本书，只有一瓶水，和一个笔记本。
　　他最近在写歌。压力大的时候就写，写那些说不出口的情绪，写那些关于未来的迷茫，写……关于尹和的想念。
　　陈叔不在，琴行锁着门。佟颜在门口等了十分钟，尹和来了。
　　他骑着一辆黑色的山地车，没背吉他，只背了个双肩包。
　　“上车。”尹和说。
　　佟颜愣住了：“骑车？”
　　“嗯。”尹和拍了拍后座，“带你去个地方。”

　　佟颜坐上后座，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扶着我。”尹和说。
　　佟颜犹豫了一下，轻轻抓住了尹和的衣角。
　　车动了。
　　风很大，吹乱了两个人的头发。佟颜看着尹和的背——很宽，很结实，白色的T恤被风吹得贴在后背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线条。
　　他们骑出了城区，往郊外去。路越来越窄，树越来越多。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们去哪儿？”佟颜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尹和说。
　　又骑了半个小时，车停了。
　　佟颜跳下车，愣住了。
　　眼前是一个废弃的工厂——红砖墙爬满了爬山虎，窗户的玻璃碎了，里面黑漆漆的。但工厂的屋顶是平的，上面长满了野草。
　　“这儿是……”佟颜迟疑。
　　“我小时候发现的地方。”尹和说，“没人知道。”
　　他锁好车，带着佟颜往里面走。
　　穿过破败的厂房，爬上一段生锈的铁楼梯，推开通往屋顶的门——
　　风扑面而来。

　　屋顶很大，很平。视野极好——可以看到远处的山，近处的田野，和更远处城市的轮廓线。
　　野草在风里摇曳，开着不知名的小白花。天很蓝，云很白，阳光很温暖。
　　“怎么样？”尹和问。
　　“好看。”佟颜由衷地说，“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小时候，”尹和坐在屋顶边缘，双腿悬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到处乱逛。有一天逛到这儿，就上来了。”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
　　佟颜小心地坐下，双腿也悬空。很高，但他不害怕。
　　因为尹和在旁边。
　　“那时候，”尹和继续说，“我爸妈经常吵架。吵得凶了，我就跑出来。有时候来这儿，一待就是一下午。”
　　佟颜的心揪紧了。他想起尹和家里的情况——空荡荡的家，常年不回来的父亲，远在国外的母亲。
　　“你……”佟颜小声问，“你那时候……难过吗？”
　　“难过。”尹和说，“但后来发现，难过没用。所以就不难过了。”
　　不难过了。
　　不是真的不难过，是……学会了掩饰。
　　学会了用冷漠保护自己，学会了用距离隔开伤害，学会了……一个人消化所有情绪。
　　就像现在的佟颜。
　　压力大，但不说。
　　累，但不说。
　　想尹和，但……更不敢说。
　　“佟颜，”尹和转过头，看着他，“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儿吗？”
　　佟颜摇头。
　　“因为，”尹和说，“有些压力，说出来就好了。有些情绪，释放出来就好了。有些事……不用一个人扛。”
　　不用一个人扛。
　　这话，佟颜听过很多次。
　　从父母那里，从老师那里，从朋友那里。
　　但从尹和嘴里说出来，不一样。
　　因为尹和是那个，真正一个人扛过很多事的人。
　　因为他懂。懂那种“不想说”的倔强，懂那种“不能说”的无奈，懂那种……“说了也没用”的绝望。
　　“尹和，”佟颜小声说，“我……我怕考不好。”
　　“怕考不上好大学？”
　　“嗯。”
　　“怕……追不上你。”
　　最后一句，说得很轻，轻到几乎被风吹散。
　　但尹和听见了。
　　他愣住了，看着佟颜，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那个很淡的，但很温柔的笑。
　　“傻子。”他说，“你不用追我。”
　　“为什么？”
　　“因为，”尹和顿了顿，“我会等你。”
　　我会等你。
　　四个字，像四颗星星，在这个秋天的午后，闪闪发光。

　　风很大，吹得野草弯了腰。
　　佟颜看着远处的山，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好像轻了些。
　　“尹和，”他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来接我。”佟颜说，“谢谢带我来这儿。谢谢……你说你会等我。”
　　“不用谢。”尹和说，“应该的。”
　　应该的。
　　因为你是佟颜。
　　因为我是尹和。
　　因为……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谢谢。
　　佟颜懂了。
　　他笑了，那个很久没出现的，真正的笑。
　　“尹和，”他忽然想起什么，“你带吉他了吗？”
　　“没带。”尹和说，“但……”
　　他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个小口琴：“这个行吗？”
　　佟颜愣住了：“你还会吹口琴？”
　　“会一点。”尹和把口琴放在唇边，试了几个音，“想听什么？”
　　“随便。”
　　尹和想了想，开始吹。
　　吹的是《平凡之路》。
　　口琴的声音很清亮，很悠扬，在风里传得很远。
　　佟颜闭上眼睛，静静地听。
　　这一次，他听懂了——那些关于路的向往，关于远方的渴望，关于未来的迷茫和希望。
　　也听懂了尹和没说出口的话：
　　别怕，路还长。
　　别急，慢慢走。
　　别担心，我会等你。

　　吹完了，余音在风里缓缓消散。
　　“好听。”佟颜说。
　　“嗯。”尹和收起口琴，“压力大的时候，我就来这儿吹口琴。吹完了，就好多了。”
　　“那……我能常来吗？”
　　“能。”尹和点头，“想来就来，我陪你。”
　　想来就来，我陪你。
　　像一句承诺。
　　一个关于陪伴的承诺。
　　一个关于……永远不会让你一个人的承诺。
　　佟颜觉得，心里那块石头，彻底消失了。
　　有人陪，有人等。
　　他知道……无论考得好不好，无论未来怎么样，无论路有多长——尹和都会在。

　　太阳开始西斜。
　　两人起身，准备回去。
　　“尹和，”佟颜忽然说，“我能……抱你一下吗？”
　　他看着佟颜，看了很久。然后他点头：“嗯。”
　　佟颜走上前，轻轻抱住尹和。
　　很轻的拥抱，但很温暖。
　　像秋天的阳光，像屋顶的风，像……所有美好的东西。
　　尹和也回抱住他，手臂很用力，像要把所有的力量都传给他。
　　“佟颜，”尹和在他耳边说，“好好考。考完就好了。”
　　“嗯。”佟颜点头，“我会的。”
　　“还有，”尹和顿了顿，“别怕。天塌下来，有我。”
　　天塌下来，有我。
　　六个字，像六根柱子，撑起了佟颜整个世界。

　　骑车回去的路上，佟颜没有再抓着尹和的衣角。
　　他抱住了尹和的腰。
　　脸贴在尹和的背上，能听见他的心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
　　很安心。
　　像找到了归宿。
　　像……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到琴行时，天已经快黑了。
　　“我回去了。”佟颜说。
　　“嗯。”尹和点头，“路上小心。”
　　“尹和。”
　　“嗯？”
　　“今天……我很开心。”
　　“我也是。”尹和笑了，“去吧。好好复习，但也别太累。”
　　“好。”
　　佟颜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
　　尹和还站在那里，单手扶着自行车，看着他。
　　暮色里，那个身影很清晰，很坚定。
　　像一座山，像一座灯塔，像……一个永远可以回去的地方。

　　回到家，母亲问：“怎么这么晚？”
　　“做题忘了时间。”佟颜说。
　　“学习也要注意身体。”母亲给他盛了碗汤，“趁热喝。”
　　佟颜喝着汤，心里暖暖的。
　　有人爱他，有人等他。
　　无论未来怎么样，他都不是一个人。
　　有家人，有朋友，有……尹和。
　　这就够了。
　　足够他撑过高三。
　　足够他面对所有压力。
　　足够他……继续往前走。

　　那天晚上，佟颜在日记本上写：
　　“九月，压力很大。
　　但尹和带我去了一个废弃工厂的屋顶。
　　那儿风很大，视野很好。
　　尹和吹了《平凡之路》。
　　他说：天塌下来，有我。
　　他说：我会等你。
　　他还说：有些压力，说出来就好了。
　　所以，我说了。
　　我说我怕考不好，怕追不上他。
　　他说不用追，他会等我。
　　然后，我抱了他。
　　很温暖的拥抱。
　　像找到了归宿。
　　现在，我不怕了。
　　因为知道有人陪。
　　因为知道有人等。
　　因为知道……无论怎么样，尹和都会在。
　　所以，好好考吧。
　　考完就好了。
　　然后，和尹和并肩站在一起。
　　在那个有风有阳光的未来里。
　　永远在一起。”

　　写完，佟颜合上日记本。
　　窗外，九月的夜空很晴朗，星星很多，很亮。
　　像尹和的眼睛——在屋顶上，在暮色里，在说“我会等你”时的眼睛。
　　那么亮，那么坚定，那么……值得相信。
　　而佟颜相信。
　　相信尹和的话。
　　相信自己的未来。
　　相信……有一天，他们真的会并肩站在一起。

　　在那之前——
　　他会好好考。
　　好好长大。
　　好好……等着那一天。
　　因为尹和说：我会等你。
　　因为尹和说：天塌下来，有我。
　　因为尹和说……他会一直在。
　　所以，不怕了。
　　因为有人陪着。
　　因为有人等着。
　　因为……有尹和。
　　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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