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

作者:三爵Sanj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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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淇淋(2)


      林准苦笑着摇了摇头,喉咙里有一句尖酸刻薄的诘问,游蛇似的探着脑袋,三番五次想钻出来,终究是被他压抑住了。一瞬间,他很想仰头向天引吭喊声“爸,我这是怎么了”,但他忍住了,没在程笑笑面前轻易解开那些诡异的情绪的笼锁。
      天色渐晚,森兰的夜幕徐徐织上对面楼顶,月的轮廓在泼墨似的浓郁天穹里渐趋清晰,像个酒保似的,一颗一颗擦着他的星子。料峭晚风掠过鹅卵石路周遭的矮冬青,声响飒飒。
      我这是怎么了呢?我也不知道。目光所及是即将跌落楼头的夕阳,浓郁的绛紫和橘红在学校行政楼的边沿不卑不亢地肆虐,再往东则是深邃的蓝,亦步亦暗,给人一种濒临悬崖时如履薄冰的窒息感。浩渺的天地不为周遭楼房束缚,空旷与寂寥像一对乘势作恶的孪生兄弟,放肆吞噬着触手可及的一切。
      林准深深地吸了口气,肺脏几乎炸裂。
      再深的呼吸也压抑不住心底蠢蠢欲动的无助感,它们探头探脑像一群昼伏夜出的白蚁,倘若不用杂七杂八的琐碎事儿将大脑完全充盈,它们就会趁机蚕食我的思绪,在脑中掘洞、在心脏里蛀出空腔、在喉咙里灌满腥涩与苦——我这是怎么了呢?
      林准不敢也不愿再往下想了。于是他对程笑笑说:“我们走吧,回家,天不早了。”
      两人正准备往回走,忽然从黑咕隆咚的花园那头,由远及近地追来一阵儿脚步声。
      听声音,不止一人。
      “你先走,”林准把程笑笑拨到身后,“我等一会儿。”
      “为什么?”程笑笑纹丝不动,“我不走。”
      “听话,回头还找你玩啊。”
      林准使出吃奶的劲儿,苦口婆心地劝道:“先走,好笑笑。”
      程笑笑后退了两步,撅着嘴赌气似的隐没在夜色里。
      夜色愈来愈浓,风也渐渐大了,周遭的铜铸雕花路灯偏在这时接触不良,忽闪忽闪发出响尾蛇似的声响。夜浓成了一碗混沌的墨,两侧楼房里的灯光又像墨汁里飘着透亮的油花,被光秃树桠横七竖八地撞碎成几块儿。
      “林准小伙子,还认得你老子我不?”
      为了避免程笑笑耳濡目染,林准面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鼓足勇气装出气定神闲的模样:“少来,今天我兜里没钱,要命有一条,愿要来要。”
      “操他娘的。”
      程笑笑躲在花园旁的一座“天女散花”石雕后面,循声眺望,隐约听见嘈杂不清的几句怒骂,紧接着又是纷乱的脚步和莫名的钝击,狂风里似乎夹杂着抽鼻涕似的气过水声。
      小姑娘背过身去,从兜里摸出手机。
      声音压得很低,窃窃私语似的。
      “喂,溥阳哥哥?”
      ……
      林准没想到,程溥阳过了初七就出现在他面前。
      “咋弄的?”他照例递上一包北极熊印花的面巾纸,“沾点温水擦一擦,回头去校医院上碘酒,记着点儿。”
      林准接过来,放鼻子下面一闻,果然还是淡淡的红焦糖味儿,和那天月牙楼Winter Wing咖啡馆里的冰糖葫芦一模一样。
      “你买了新单车?”程溥阳问。
      林准摇头:“走路摔的,别提了。”
      程溥阳用沉默表达了否认和不相信。
      “一看这就不是摔的,摔伤以见血擦痕为主,搁脸上早破相了,”他故意板起脸来,对着林准眼眶下和嘴角的淤青指指点点,“老铁,你这是皮下出血,只要没伤筋动骨就不打紧。”
      林准想瞪他,然而眼眶还微微肿胀疼痛,眼睛刚睁圆了些,一阵儿又酸又痒的刺痛便如万蚁噬心。
      “嘶……”
      “告诉我,是不是跟谁打架了?”
      程溥阳双臂在胸前环抱,挺直脊背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说实话。”
      林准不跟他一般见识,径直走进了西区教学楼旁的临湖草坪。此时虽未入春,天气转暖的征象倒日渐明了,湖堤的泥土地上冒出了指甲盖大小的野草嫩苗,寥寥几棵垂柳也渐展新枝,迎春花吐出了鹅黄色的骨朵儿,躲在润湿的老枝老桠后偷偷地休养生息。
      程溥阳也跟了过去。
      “准星儿,春学期结束就能正式开题了。”
      他不依不饶,三步并作两步绕到林准面前,又把他的实验室功课翻了出来:“孙鑫联系了项目组的学姐,我们的主题定为‘新型抗癌靶向药的分子生物学机制’,现在四缺一,再不来马上就没得。”
      “够了,”林准不耐烦道,“老铁,我没兴趣。”
      “现在孙鑫也在实验室,要不咱俩去瞧瞧?”
      程溥阳指了指医学院的方向,强迫林准落在湖堤的视线直角转弯:“反正离这儿不远,走两步就到了。”
      “医学院旁边有麦香餐厅,强推番茄意大利面和鸡蛋炒河粉,”程溥阳笑道,“如果准星儿不介意,咱今天中午就在那里解决,饭卡我来刷。”
      百无聊赖的林准答应了。
      他此时既不敢回望月遭遇爹妈亦或崔博那伙人,也不想回宿舍面对连挂三科的残局,更不愿躲进图书馆自习室里假装埋头读书,实际却悄悄翻开书的末页白纸,继续将那些源源不断的灵感付诸画笔。
      作为乖乖听话的奖励,程溥阳从西区的教超里买了一支咖啡味儿巧克力酱的火炬冰淇淋,塞进林准的手里。
      这回不是他说什么“吃冷东西等于慢性自杀”的时候了。林准没抵住诱惑,撕开包装舔了一口,又苦又甜的滋味顿时塞满了他整个口腔。小太阳的爱心总是来得不合时宜且味道不佳,林准想。
      偌大学校连同正在建设的大西区,总共有近六千亩地,现在多半儿学生都没回来,校园还是如同去上学期考试周结束时那般死气沉沉。
      宿舍楼教超旁的橘猫也不知去哪儿了。
      其实林准心里挺惦记那只小精灵,去年秋冬,它每每出现在教超门口的时候,总是把身体折叠180°慵懒地梳理毛发,眯眼伸舌的模样令人心生爱怜。林准虽然时常手头拮据,但每次进教超总会给它捎带一包杂碎零嘴儿,蹲在那个屋檐下一边摸着它脖颈的绒毛,一边瞧它慢吞吞香喷喷地吃完他的馈赠。
      但过去的半个月里,他没再见过它。
      医学院的主楼分为A、B、C三幢,外加一幢用于举办各种会议和模拟SP诊断咨询的综合楼。A楼是实验中心,其中往来人员大多是教授和研究生级别的大人物,瓶瓶罐罐和老鼠味儿令人捉摸不透;B幢用于专业实验课教学,C楼则是病理学教研组的主阵地。
      程溥阳的实验室位于A楼三层。
      此时正是上午十点,留校做实验的学生或老师大多在实验室忙得不可开交,故而楼道里鲜见人影。
      东一台西一座的不明设备激起了林准十二分的好奇心。他先前没来过几回医学院,更别提到实验楼里一睹医科实验的全貌了。那些机器小则如电饭煲,大则如高容量冰箱或锅灶,里面摆着一排一排的铁质试管架或塑料网孔板,里面盛着由浓紫到无色的不明液体,有的开机显示“-4°C+48hrs”,观察窗边角冻出了霜花。
      “这是低温冷冻孵育冰箱,”程溥阳不厌其烦地解释,“分子生物学实验四大件——离心机、PCR电泳设备、低温孵育冰箱和western blot试剂盒,瞧着麻烦,学会了操作起来很简单。”
      三楼的设计与下面两层不同。一条狭长的甬道只够一台普通手推车通过,两侧是硕博实验室,从A301编号至A322,门与门之间间隔的墙壁上贴着新型研究成果的英文版展示海报,清一色的医学院专属院徽标志在角落里格外扎眼。
      林准对那串儿靠洋文装逼的东西不感冒。
      “就是这儿。”
      程溥阳敲了敲A316实验室的门,而后径直进入,左顾右盼了一番,末了稍稍放开了嗓门:“鑫鑫老弟,从昨儿晚上就没见你挪窝,这是准备吃睡都在这儿的节奏?”
      硕士生学姐不在,纵容了这家伙。
      林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而后极不情愿地拖着身子踏进了那间弥漫着脱水乙醇、醋酸和老鼠味儿的、满是瓶瓶罐罐和怪异机器的房间,才转过一道弯,便险些儿撞上了迎面的人。
      “对、对不起……”
      那人下意识地颔首,声音清朗:“抱歉。”
      林准一愣,才发现面前这位穿白大褂、戴医用口罩,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白鼠饲养箱的少年和印象里“满身兔子尿老鼠屎血迹纵横”的动物实验员有所不同。
      虽然白大褂型号与身材不符,下沿遮过了半条大腿,但肥大滑稽的外衣竟给他平添几分阳光味道的少年气——少年拥有高挑且宽肩蜂腰的身形,浅棕色的额发梳理整齐,碎而不乱地对半中分;下颌与鼻唇的弧线完美如雕,瓜子脸和天生的微笑唇令人一眼动容;白衣干净得崭新似洗,黑色工装裤和擦洗锃亮的马丁靴相得益彰。
      林准心头微微一怵。
      “你俩认识一下呗,”程溥阳掺进一缕轻松的气氛,望着俩莫名撞见结果落成一式两份尴尬的家伙,不禁打趣道,“鑫弟,这是我同班同学哟,专属老铁,林准小帅锅。”
      少年又一次低垂眼睫:“幸会、幸会。”
      声音温润,宛如清晨涓涓的山涧溪泉。
      “我叫孙鑫,临八二班的体育委员,”少年把怀里的饲养箱临时放在一旁的实验台上,有条不紊地摘下手套,又向林准伸出了手,“林同学,很高兴认识你。”
      护目镜下,睫毛修长的杏眼宛若汆水曜石。
      这声“林同学”喊得真是生疏。
      林准纳闷,莫非他真如程溥阳所说,一天到晚泡在实验室里,半年下来连医学院小明星的大名都没听过?
      和六班的一票人不同,孙鑫可谓“精致男孩”的代名词。他从头到脚都通透着一股毫无来由的曼妙气质,即便白大衣已经将他裹住了三分之二,那股气质仍然像无孔不入的金色光芒似的,一束一束从领口、袖子、衣角乃至双唇微翕的言辞间偷跑出来。
      “抱歉,我还不想进实验室。”
      林准咬了咬牙,还是把那句话丢给了他——顺便也礼节性地与他握了握手。不知是不是因为长时间泡在汗渍,对面人的手冷得像一块冰,纤细且分明的筋骨成了雕镂的凿痕,皮肤白皙又隐隐透着受冻留下的血色,乍一看有些骇人。
      触到他皮肤的刹那,两人同时一滞。
      “多穿点,实验室冷。”
      林准嗫嚅着蹦出生硬的一句开脱:“我见这些冰箱的设置温度都在零下,屋里比外头还凉快。”
      “无妨,林同学关照了,”孙鑫莞尔一笑,转头对程溥阳道,“学姐才提醒我,离心机待机时间不能超过两小时,以后随用随启,不然就要把转轴马达烧坏了。”
      少年笑的样子很好看,酒窝在唇角淡淡卧着。
      程溥阳的红线没牵成,正郁闷着。
      于是心不在焉道:“懂。”
      末了忽然意识到孙鑫已经在实验室呆了整整两天,不禁奇怪道:“云剑呢?他不说初八回校吗?”
      “云剑刚刚给我发消息,说临时有事儿,准备过了元宵节再回来,”孙鑫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手机,调出某个对话窗口递到程溥阳面前,“别气,这人出尔反尔不是第一回了。”
      程溥阳难得皱起了眉头。
      “上学期末他就一直推脱有事,具体啥事还不跟咱们说,”他愤愤道,“要说期末备考,谁不紧张?谁不得坐穿图书馆复习到凌晨?偏他事儿多,都挤在实验室有任务的时候。”
      孙鑫没吭声,只用抬眸的一望表示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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