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荚菱(一)
“何等为十?谓能永离杀生、偷盗、邪淫、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贪欲、嗔恚、邪见。”①
温灵濯静静站在住持身侧听完晦涩难懂的佛经,直到等人睁开了眼,才开口问:“不知这是什么经?似乎不像大悲咒。”
他压根听不出区别,只不过直觉有所不同,便就面色坦然地大胆发问。
“施主好耳力,”住持站起身,乐呵呵笑了声,持单掌躬身作礼,“此为十善业道经,修习本心,断除恶道苦,以得福报安康。”
温灵濯合十回礼,目露好奇,“只是一本经的工夫就能痊愈么?”
“那位施主业孽不深,受佛光普照祛除邪祟,自然无恙。”住持话一顿,见温灵濯并不以为意,幽然一叹,“老衲观施主身上也有浅浅冤孽之气,还是也在我佛面前潜心忏悔,去去恶祟罢。”
忏悔……什么?温灵濯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懵又受了热心住持一通叽里呱啦听不懂的经。
“没用,我看得念往生咒。”温行舟神出鬼没出现在温灵濯身后,吓得人一哆嗦。
他冲高僧住持笑得灿烂,丝毫不在意自己口无遮拦说完之后人家什么反应。
住持一下一下敲木鱼的手倏地顿住,面色肃然,目光如炬直直射向温行舟的脸。身旁的小沙弥也被师父沉下来的脸色惊到,忙要劝施主慎言。
却不想住持已经板着脸开口:“施主此言何意?”
他一眼便看出温行舟此人身上萦绕着一股与温灵濯如出一辙的怨气,较之更浓郁。
温行舟声音不轻不重,回:“意思是,业报源于杀生,冤孽出自死人。”
话音刚落温灵濯便反应过来,住持所说的自己身上的怨气应当是来自附身姑获鸟的冤魂,当即便放下了心。
只是,这话落在其他人耳朵里可就是另一番意思了。
想不到这几人仪表堂堂竟然是贼犯!住持和小沙弥悚然瞪大了眼,一动不敢动,手中佛珠拨得更快。
听得见他们心声的裴青溯无奈,凑在温灵濯身边同他耳语了几句,将他们身上无意沾染上的怨气收了个干净。
他又上前几步,对着温行舟淡淡伸手,“把除妖时留下的冤魂给我吧。”
除、除妖?难不成他们是修道的行客?
小沙弥略略放下来一半心,忍不住又偷偷看了几眼这行人。
为首的见人三分笑脸,吊儿郎当的,两手空空也不像府衙里的兵头带个刀剑什么的,和话本里的仙人道长不大一样,不会是骗子吧……
不过,他好心救老翁一命,从山脚一直背着他上山入寺,没有半句怨言也不求什么回报,光是这一桩小沙弥就愿相信温行舟一定是个好人。
何况道长带着的两个少年看着也正经。
方才佛前一站一跪,小沙弥这儿看得清楚,蒲团上拜着佛的垂眸寡言不苟言笑,直勾勾望着佛的双目澄澈不掩正气,与其他香客皆不相同。远远观瞻而不热忱,他们是没有愿望的人。
温行舟也不多说,干脆利落扯下从姑获鸟身上冤魂沾染来的怨气,丢给裴青溯。
才新教了徒弟控气之法,不想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之前温灵濯总说他是半吊子师父,温行舟一气之下就一股脑儿拉着裴青溯教了许多,关于心域、心修以及心魔,等等等等。
他这徒弟默不作声听半天,上手一试温行舟才发现,裴青溯早已能熟练穿梭心域。
裴青溯于修心一道天赋异禀。
尚不能控制心域之时,他在漱玉那儿吃了不少苦头,想方设法夺回主导之时撕裂了心域空间,意外因祸得福扩大了心域,容纳吸收漱玉所有的妖力。
后来经穆离教导了一些时日,他掌握了力量,已经不会失控。加之……一场出乎意料的坦白,往后他几无心结,也不会再滥用听心。
……显得温行舟这个师父相当失败啊。
既错过徒弟最需要他的时候,也没好好传授他点什么东西,就让两个少年横冲直撞地身入险境。美名其曰历练,实则却是师父的失职啊。
“……师父,别念了,我听得见。”
温行舟的一腔悲戚立时被裴青溯一句话打散了。
他只好悻悻摸了摸鼻子,“那我教你控气之法罢。你心智颇坚,又排斥他人气息,很适合控气!”
裴青溯手顿了顿,仿佛出神,又很快继续动作,引草木生气于掌心自顾自练习。气团安安分分凝结,亮莹莹的,中间仿佛有微光流动,能清晰看见虬结的掌纹。
生气是如此,怨气也是如此。
只是这团灰蒙蒙的东西浑浊不清,萦绕着些许墨黑的死气,也不那么安静,挣扎着要逃脱裴青溯的控制。
广济住持不由好奇地探头往他手心看,正巧这气团猛地弹起直冲面门,他还没来得及瞧仔细所谓怨气的模样便让突如其来的异动吓了一跳,被小沙弥托着胳膊拉回半个身子。
温灵濯一下掰过裴青溯的手拢成拳,遮住了骇人的东西。看来这广济师父虽通佛缘能见邪秽之物,却并没有应付这类东西的经验。
那便奇怪了,既然不是高僧压制此地死气,难不成真是这尊佛像……?
解开误会后小沙弥对他们态度又热络了起来,和温行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缓过神来的广济住持遣他去为角落里哼哼唧唧的汉子念经,他才止住话口应声离开。
住持又温声询问温行舟:“不知几位行客什么打算,可要在远山寺禅房歇脚?”
“大师神机妙算,我们确有此意,”温行舟偏头往四周张望了下,“但似乎寺中没有空房?”
广济住持叹言:“并非如此。这几位施主一离开宝殿便觉浑身发冷钻心刺骨,不得不日日夜夜守着佛像消解罪孽。寺中禅房尽是,诸位随我来罢。”
远山寺隐于深林之中,幽静安谧,后院禅房更是有如世外桃源,与山下枯败萧瑟之景截然不同,枝叶扶疏掩映,一派生机盎然。
住持领着他们往为贵客所备的禅房而去,除三两扫地僧以外再无人经过。待僧人们走干净了,广济住持回头看向温行舟,“温施主,有什么要问老衲的事,现在能问出口了吗?”
温行舟也不多问,轻笑了声开门见山,“我奉司星监江大人之令寻江北陈氏遗孤,大概两三个月左右的男婴,流落至荚菱村附近,不知住持可有耳闻?”
寺中人不染俗尘,山下事广济住持自然一无所知,只是默然摇头,无声为死去之人念着几句往生咒。
温行舟又问:“那村中疫病是何时开始的,为何不上报郡县呢?”
广济住持长长叹息:“开春渐暖,和往年疫病差不多时候,只是从未如此严重过,荚菱村里认得路能远行的汉子几乎都倒了。非是不想,实是不能啊!”
打量完房间回来的温灵濯听他们聊起,随口插话,“我记得老翁说,村东王老三家的都死了。”
“唉,是。”广济住持合掌默默又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天命善恶各有报,但愿早脱六道轮回之苦。”
“大师,”温行舟眯了眯眼睛,“您似乎话里有话呀。”
广济却只一个劲儿地阿弥陀佛,半个字不多说,“出家人慎于言语,以免造下口业。”
温行舟也不强求,随意问了几句荚菱村习俗风土便相互客套着送广济住持出门去。
一扭身回来他便问裴青溯,“怎么样,听着什么?”说着捞了个杯子倒茶水,推至裴青溯面前。
裴青溯接过,试着抿了口,当即被苦得舌根发麻,默默放下再没碰过,“王老三的媳妇宋大娘是远山寺的常客,每月都带着两个女儿来寺里为王老三求子。”
“……求子?那得去拜送子娘娘啊,远山寺的佛不管这趟吧。”
温行舟自以为讲了个绝佳的笑话,不成想他俩一个毫无反应一个眉心紧蹙,都没什么笑意,温行舟只好自己尴尬笑了两声。
等他笑完了,裴青溯便继续说:“宋大娘一连生了两个女儿,生出一个便遭王老三一顿毒打,去年宋大娘又有了身孕,若是这回还是女孩,他就要把她们都赶出去,也好迎新妇进门。”
“这事在村子里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看不上王老三,寺中人也是。听宋大娘诉苦久了,难免心生怜悯。”
“所以,广济住持的意思是,王老三自作孽的报应?那宋大娘和两个女孩儿也不该一同丧命吧。”温行舟若有所思,“正好,咱们明日便去王家看看罢。”
“啊,对了阿裴,你假装溜达,悄悄地去看看其他厢房有些什么人呗。”温行舟想一出是一出,拍拍裴青溯肩膀叮嘱,“旁人一看你的脸就心生信任,最合适打探情况了。”
裴青溯就这么一头雾水被温行舟请出了房门,瞥了眼微阖的门,抿着唇回头,还真听话地去四周转了圈。
温行舟一转身,对上温灵濯的眼,不由得叹气,小外甥一皱眉一撇嘴他就知道大事不好。
他略略一猜,大概也明白了温灵濯在犹豫纠结什么,“阿裴不可以听心吗?他能选择这样做,是不是?”
“为什么要随意听心呢?”温灵濯闻声抬眼,蹙着眉并不赞同,“没有线索可以去查,广济住持不说还有其他村人。”
“阿濯,这是他自己的能力。决定使用它、在合适的时机使用它,也是接受自己的一种方式。这是一种工具,它就像剑,难道与人对战时还要先征求对手的允许再挥剑吗?”
“我知道荒沙国的事你心存芥蒂,但也要相信阿裴啊,他已经能把心域控制得很好了。”
“听心是工具,可阿裴他是人!能力是他的一部分,至少……至少在利用他做什么之前,问问他吧!也至少在他使用能力之前,教会他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吧!”温灵濯倏地站起,抬脚就要往门外走,“太闷了,我也出去走走。”
手碰上门扉却顿了顿,仿佛炮仗骤然熄了火,温灵濯站在原地,垂着眸忽然发问,“一开始阿裴听到过你的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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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十善业道经》
是大乘佛教的重要基础经典之一,阐述修行十善业道为断除一切恶道苦、成就人天福报及无上菩提的根本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