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抵达的雨季

　　艾雪一整天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帮阿雅晾晒采回来的茶叶时，会不小心碰倒竹筛。
　　和阿吉一起去溪边打水，会望着流水发呆。
　　就连林爽爽兴致勃勃地拉着她讲话她也只是含糊地应着。
　　“小雪，你没事吧？”林爽爽终于忍不住：“从早上起来就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昨晚收到什么‘特别’的消息了？”
　　“没……没有啊，可能就是有点没睡好。”
　　“少来！”林爽爽一副“我早就看穿你了”的表情：
　　“是不是‘那位’约你了？我看他今天早上看你的眼神都不对劲，跟小狼狗似的，亮得吓人。”
　　艾雪下意识攥紧了口袋里的手机。
　　她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
　　“哎呀，你就别瞒我了！”林爽爽兴奋地挽住她的胳膊。
　　“快说快说！约你干嘛？去哪儿？什么时候？这可是重大进展啊！姐妹我必须给你当参谋！”
　　艾雪被她晃得没办法：“……也没说什么，就是……问我要不要傍晚一起去后山看日落。”
　　“看日落？！”林爽爽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后山观景台？！我的天！那可是寨子里小年轻谈情说爱的最佳圣地！视野绝佳，气氛浪漫，而且……特别僻静！”
　　她挤眉弄眼，“‘那位’很会选地方嘛！这是要搞大事的节奏啊！”
　　被她这么直白地点破，艾雪的脸彻底红透了：“可能……可能他就是单纯觉得那里风景好……”
　　“得了吧你！”林爽爽毫不留情地打断她。
　　“单纯看风景需要特意发消息约你？还需要‘把剩下的话说完’？这摆明了就是……就是那个意思嘛！”
　　她用手比划了一个心形，笑得贼兮兮的。
　　艾雪的心更乱了。
　　林爽爽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心底一直不敢深想的那个可能性。
　　陈墨他……真的是那个意思吗？
　　“那你……去不去啊？说真的，小雪，这事……你得想清楚。虽然我觉得他这个人吧，除了有时候冷了点，心思深了点，其他方面确实没得挑关键时刻还挺靠谱……但是……”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但是，他一直戴着个口罩，我想，会不会有所隐瞒……我怕你万一……会受伤。”
　　好友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艾雪滚烫的心上，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几乎不了解那个属于他的复杂而遥远的世界。
　　一整个下午，艾雪都在这种极度的矛盾和挣扎中度过。
　　她几次拿起手机，点开与陈墨的对话框，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反悔的话语。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天边开始染上淡淡的橘色。
　　林爽爽看她这副犹豫不决的样子，终于看不下去了。她一把抢过艾雪的手机，塞进自己口袋，然后拉着她就往楼上走。
　　“走走走！别想了！越想越乱！跟我来，我给你好好打扮打扮！”
　　“爽爽！你干嘛！”。
　　“干嘛？帮你做决定啊！”林爽爽不由分说地把她按在镜子前，打开自己的化妆包。
　　“既然心里想去，那就去！管他那么多呢！先见了面，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再说！万一……万一他只是想聊聊人生理想呢？”
　　她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利落地给艾雪梳头、描眉、涂上淡淡的唇彩，又从艾雪箱子里翻出一条素雅的鹅黄色连衣裙塞给她：
　　“换上这个！显得气色好又温柔！绝对让他看直眼！”
　　艾雪被她摆布着。
　　“可是……我还没回复他……”
　　“回复什么回复！就当给他个惊喜！或者……考验一下他的耐心！”
　　林爽爽叉着腰，一副经验老到的样子，“女孩子嘛，迟到一会儿怎么了？让他等着！”
　　当艾雪终于被打扮妥当，裙摆摇曳，脚踝上的银铃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爽爽满意地围着她转了一圈，啧啧称赞：
　　“完美！我家小雪就是好看！去吧！勇敢一点！不管结果如何，姐妹我永远在你身后！”
　　她用力抱了抱艾雪，然后将她轻轻推向门口。
　　她终于下定决心，朝着通往后山的小路走去。
　　山路蜿蜒，石阶上爬满了青苔，两旁是茂密的竹林和不知名的灌木。
　　越往上走，人迹越罕至，只有归巢的鸟鸣和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艾雪的心随着脚步一起一落，既期待又忐忑。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是更加清晰的心意，还是无法逾越的现实？
　　那个观景台，会成为她记忆中一个浪漫的注脚，还是一个苦涩的开端？
　　就在她即将到达山顶，已经能透过稀疏的树影看到观景台木质栏杆的一角时，她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因为，她听到了除了风声之外的声音。
　　是说话声。不止一个。
　　还有一个清脆又带着娇蛮的女声。
　　她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躲到了一丛茂密的凤尾竹后面，悄悄探头望去。
　　观景台上，陈墨果然在。
　　他面前站着一个穿着时髦、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
　　那女孩正背对着艾雪，情绪激动地抓着陈墨的手臂摇晃。
　　“你干嘛躲到这个穷乡僻壤来嘛！我都找你两天了！你爸让我务必带你回去！”
　　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满，“还有，你干嘛拉黑我？”
　　陈墨皱着眉，用力甩开她的手，脸色冰冷：
　　“纪宛婷，我的事不用你管。还有，谁让你找到这里来的？立刻回去。”
　　“我不回去！我是你未婚妻，你凭什么赶我！我们的订婚宴请柬都发出去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面对？！”女孩跺着脚。
　　“你不就是生我气吗？我道歉还不行吗？你看，我特意给你买了最新款的手表赔罪！”
　　她从一个精致的包里拿出一个奢华的腕表盒子，往陈墨手里塞。
　　陈墨看都不看，直接推开：“拿走。我不需要！还有，纪宛婷，我说过，订婚那只是长辈的意思，我从未答应过。””
　　“从未答应？”女孩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我们两家的联姻，多少资产的重组，是你一句没答应就能作废的吗？你清醒一点！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会结婚！”
　　“你现在为了哪个不知所谓的女人，跑到这种穷酸地方来？是不是那个给你发消息的‘雪’？”
　　她开始愤怒地翻看自己的手机，“让我看看……艾雪？一个中学的老师？承楷，你什么时候品味变得这么低级了？！”
　　“纪宛婷！”陈墨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
　　“我的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纪婉婷似乎也被震慑住了，但随即更加委屈和愤怒地哭喊：“你为了那么个女人凶我？！你有没有良心！我们才是一起的！她算什么东西？！她配吗？！”
　　“闭嘴！”陈墨猛打断她：“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就在这时，陈墨自己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那铃声尖锐而持久，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陈墨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更加不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对纪宛婷道：“待着别动！”
　　然后，他走到观景台另一边，接起了电话。
　　艾雪从未见过这样的陈墨。
　　山风很大，但电话那头威严冷硬的男声，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清晰地落入屏息凝神的艾雪耳中。
　　“玩够了吗？”声音不高，却带着巨大的压迫感。
　　陈墨沉默着。
　　“宛婷找到你了？正好，省得我另派人去。”
　　电话那头的声音继续说道，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刀。
　　“你母亲现在的状况不好，医院需要直系亲属在场。你立刻回来”
　　陈墨的背影猛地一僵。
　　“另外，”电话里的声音不容置疑地继续。
　　“你动用个人账户给一个陌生账户汇款的事，财务部报告给我了。虽然数额不大，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我们家的钱，不是用来给你解决这种‘小麻烦’的。”
　　“你和宛婷的订婚事宜，不能再拖。两家的脸面，不是儿戏。今天下午七点的飞机，宛婷会和你一起回来。把所有不该有的心思和……人，都处理干净。”
　　处理干净……这四个字像一把尖刀。
　　“那个叫艾雪的老师，”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我会给她应有的‘补偿’，确保她不会对外界乱说什么。这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你明白该怎么做。”
　　陈墨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声音压抑到了极致：
　　“……我的事，我自己处理。别动她。”
　　“动她？”电话那头似乎轻笑了一声，带着一丝嘲讽。
　　“她还不够格。我只是在教你，如何处理干净这些不必要的‘牵扯’。记住你的身份。别让你母亲的事，在你身上重演。”
　　“还有你所谓的处理，就是躲到这里来？别让我失望，你的身份，注定你没资格任性。”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
　　陈墨依旧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纪宛婷听着电话，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和安心，她走过去，语气放缓了些：
　　“听到了吗？伯伯都发话了。别再任性了，我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个女老师，给她点钱打发走就行了……”
　　陈墨没有反驳纪宛婷的话。
　　仿佛接受了一般。
　　躲在竹林后的艾雪，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她微不足道的自尊和刚刚萌生的情感践踏得粉碎。
　　她再也没有任何勇气走上前去，也没有任何话想问。
　　装着簪子的靛蓝色小布包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掉进了深深的草丛里。
　　她转过身，几乎是狼狈地逃离了这里。
　　山顶的风呼啸而过。
　　陈墨缓缓转过身，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树干上。
　　他突然看到了草丛里那个靛蓝色的小布包。
　　他浑身剧震，猛地冲过去捡了起来。
　　他瞬间明白了了一切。
　　她来过了。
　　她听到了。
　　她……走了。
　　他紧紧攥着那根簪子，他想追上去，想解释，想不顾一切把话说出口……
　　但父亲冰冷的话语、母亲苍白的脸、纪婉婷的存在、以及那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像
　　无数道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地钉在原地。
　　最终，他只是颓然地垂下手。
　　他终究，还是没能追过去去。
　　也终究，没能说出那句……
　　“我喜欢你”。
　　谁也不知道艾雪的那一晚是怎么度过的。
　　但她几乎一夜未眠。眼睛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眨眼都带来细微的刺痛。
　　天一亮，她就机械地坐起来，开始收拾行李。
　　那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她将它揉成一团，死死塞进箱底。
　　下楼时，阿雅已经摆好了早餐。
　　看到艾雪的模样，阿雅的话哽在喉咙里，最终只是默默盛了一碗粥推到她面前。
　　“谢谢。”艾雪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林爽爽冲下楼，轻轻抱住艾雪冰冷的肩膀：“小雪，我们回家。今天就回家。”
　　艾雪没有回应，只是用勺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粥，米粒黏在一起，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早餐在死寂中结束。
　　艾雪起身，声音轻得像雾：“我去河边，一会回来。”
　　河边雾气更浓，冰凉的湿气渗进衣服，冷得她微微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阿吉的身影破开浓雾，跑了过来。
　　“艾姐姐！”他喘着气，摊开手心，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眼熟的、皱巴巴的靛蓝色小布包，“这个……陈哥昨天就走了，他让我一定把这个交给你。”
　　昨天就走了。
　　他甚至不愿意多待一刻，等到天亮，等到……见她最后一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还说了什么吗？”
　　艾雪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忽得不像自己的，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厌恶的、卑微的祈求。
　　祈求一点，哪怕一点，能让她不那么彻底粉碎的话语。
　　阿吉努力回想，然后不太确定地、模仿着那种冷淡的语气：
　　“他说……‘让她留着’。还有……‘让她别再……’”
　　阿吉顿了顿，似乎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小声说了出来。
　　“‘别再自作多情了’。”
　　别再自作多情了？
　　她那些可笑的犹豫和期待，又算什么？
　　艾雪的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她只是对阿吉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阿吉怕她出事，一直跟在她后边。
　　她看着小布包，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猛地握紧它，用尽全身力气。
　　但最终，她只是无力地松开了手。
　　回到吊脚楼，林爽爽已经收拾好一切，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阿雅红着眼睛，塞过来一大包特产，声音哽咽：“以后……以后再来……”
　　车子来了。
　　叶琛看着艾雪的样子，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重地上了另一辆车。
　　车子发动，驶离。
　　窗外的吊脚楼、雾中的山峦……一切与她心碎相关的景物，都在浓雾中模糊、倒退、最终彻底消失。
　　艾雪终于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眼泪滚落，浸湿了衣襟。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细微地颤抖起来。
　　他走了。
　　用最决绝、最残忍的方式。
　　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只留下冰冷的链子，和一句碾碎她所有尊严的警告。
　　再见，苗寨。
　　再见，陈墨。
　　再见，那个愚蠢的、自作多情的自己。
　　车窗外，浓雾依旧，仿佛永远不会散去。
　　而此刻，在通往医院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正穿行在浓雾中。
　　后座上，陈墨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雾气吞噬的山景。
　　他手中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是和艾雪最后的对话框，那句「你没来」下面，是漫长而空白的沉默。
　　他指尖动了动，似乎想输入什么，最终却只是猛地熄灭了屏幕，将手机扔在一旁。
　　他闭上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掌心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根簪子的触感，以及……昨天她转身离去时，他未能抓住的、那一抹鹅黄色的、决绝的背影。
　　浓雾弥漫，隔断了来路，也看不清前路。
　　只有一场无声的告别，沉重地压在两个各自远行的人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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