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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明月照归心
这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都要悠长。长安城的金黄色的银杏叶一片片打着旋儿落下,像一条条小金鱼,铺满了宫道的青石板。而在这满城秋色里,一道异域的风景,渐渐融入了太极宫的日常。
自那次终南山猎场深谈后,松赞干布开始频繁地、坦荡地出现在文成的生活里。他不再如最初那般神秘莫测,而是以吐蕃赞普的身份,光明正大地递帖求见、邀约同游。李世民对此乐见其成,这个年轻的异邦君王聪慧好学,待人真诚,更难得的是,他与文成志趣相投,两人常能从一本《孙子兵法》聊到吐蕃的驿道建设,从《齐民要术》谈到高原的青稞种植。
文成的生活渐渐分成两半:一半在朝堂,跟着李世民学习处理奏章、接见使臣、商议政事;一半在宫外,与松赞干布同游曲江、共访书院、甚至乔装去东西两市体察民情。她发现,这个二十三岁的赞普有着远超年龄的见识与胸怀。
“你看这西市的胡商,”某日两人站在街角,文成指着往来如织的商队,“他们从波斯来,从大食来,从更远的流鬼国来。带来的不只是货物,还有他们的语言、手艺、信仰。长安之所以是长安,就在于它容得下所有这些不同。”
松赞干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到深目高鼻的胡商正用生硬的汉语与掌柜讨价还价,隔壁香料铺里飘出陌生的异香,更远处甚至有景教徒在传讲教义。
“吐蕃呢?”她问,“也容得下不同么?”
“正在学。”松赞干布转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睛在秋阳下明亮,“我请了大唐的工匠去教冶铁,请了天竺的僧人去传佛法,还请了波斯商人教我的子民如何交易。”他顿了顿,“我要让我的子民明白,不同不是威胁,是财富。”
这话让文成心中一震。她想起自己曾经对“蛮夷”的偏见,想起那些求亲小国在她心中留下的粗鄙印象。而眼前这个人,正用行动告诉她:所谓文明,不是固步自封的优越,而是海纳百川的胸襟。
除了与文成交往,松赞干布更常去的地方是两仪殿。他总带着问题来。有时是关于律法条文的制定,有时是关于水利工程的规划,有时甚至只是请教一句《论语》的释义。李世民对这个勤学好问的年轻人格外耐心,常常一讲就是半个时辰,讲到兴起时,甚至会摊开舆图,亲自讲解大唐的州府划分、赋税制度。
这种待遇,连皇子们都羡慕。李治有次私下对文成说:“父皇待松赞干布,倒比待我们还耐心。”
文成笑而不语。她知道,李世民在松赞干布身上看到了年轻时自己那种锐意进取、求知若渴的劲头。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一个可能成为大唐坚实盟友、而非敌人的未来君主。
深秋的一日,李世民设宴邀请了一些各国使者和重臣。松赞干布亲自敬酒,从李世民开始,到各位重臣,礼数周全。宴至酣处,禄东赞唱起了吐蕃的祝酒歌,苍凉的调子让满座动容。松赞干布也喝多了,他本就不善饮中原的烈酒,几轮下来,眼神已有些涣散。
宴散时,李世民见松赞干布脚步虚浮,便道:“赞普醉了,今夜就宿在宫中吧。文成,你送赞普去偏殿休息。”
文成应下,上前扶住松赞干布。少年赞普确实醉得不轻,却还强撑着礼仪:“有劳……郡主。”
偏殿离两仪殿不远,内侍早已备好床榻。文成将松赞干布扶到榻边,正要唤宫人伺候,却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李世民亲自来了。
“朕来看看。”帝王摆手让宫人退下,走到榻前。松赞干布正闭目蹙眉,似乎很不舒服。李世民俯身探了探他额温,又摸了摸他冰凉的手,皱眉道:“怎么穿这么少?秋夜寒凉,最容易着凉。”
说着,他解下自己的玄色披风,轻轻盖在松赞干布身上。动作自然得仿佛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不是异邦君王,而是自家子侄。
松赞干布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李世民,含糊地唤了声:“陛下……”
“睡吧。”李世民拍拍他,让文成拿来被子,他亲自给松赞干布盖上,还掖了掖被角。
他坐在床边端详着这个还有几分稚气的年轻首领,想起来当年他也是这样年轻有为,不免心中更多了几分欣赏。他正要起身离开,松赞干布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那动作有些孩子气,让李世民愣了愣。
“阿爸……”松赞干布用吐蕃语喃喃道,眼中水光朦胧。
李世民虽听不懂吐蕃语,却从那眼神中读出了什么。他在榻边坐下,轻声问:“想家了?”
松赞干布没有回答,只是握着他的衣袖不放。文成站在一旁,看见这个平日坚毅如山的赞普,此刻脆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文成,”李世民转头轻声吩咐道,“去煮碗醒酒汤来。要温和些的,他胃里空,受不得猛药。”
“是。”文成领命退下。
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李世民看着榻上蜷缩的少年,忽然想起多年前,李承乾生病时也是这样抓着他的衣袖不放。他轻轻掰开松赞干布的手,替他掖好披风和被子,又伸手理了理他散乱的鬓发。
松赞干布在迷糊中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雾气蒙蒙。他看了李世民很久,忽然哑声说:“我阿爸……走的时候,我十二岁。”
这话是用汉语说的,虽然含糊,李世民却听懂了。他动作一顿。
“他中了毒箭,躺了三天。”松赞干布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梦话,“我守着他,听他交代后事:哪几个部落会反,哪几个大臣可用,国库还有多少粮……他说了整整一夜,最后拉着我的手说:‘儿子,从今天起,没有人能护着你了。你得护着吐蕃。’”
他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然后他就走了。我的手……就这么空了。”
李世民沉默地听着。他知道松赞干布十三岁继位,知道他用九年时间统一高原,知道他是个少年英主。但他从未想过,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已经独自扛着一个国家走了近十年。
“那天之后,”松赞干布继续道,声音更哽咽了,“我就再也没醉过酒。不敢醉,也不能醉。因为醉了,就没人守夜了;醉了,就听不见马蹄声了;醉了……”他闭上眼,“就怕忘记要护着谁了。”
这话说得平静,却字字锥心。李世民看着这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的年轻人,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怜惜,有敬佩,更有一种类似父亲的心疼。
他轻轻拍了拍松赞干布的肩:“睡吧。今夜,朕替你守。”
这话像有魔力。松赞干布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呼吸也平稳下来。李世民就坐在榻边,静静守着。秋夜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
不过一刻钟,松赞干布忽然惊醒。他猛地坐起,眼神锐利如鹰。那是多年危机中养成的本能。但在看清榻边的人是李世民时,那锐利瞬间化为茫然,继而变成一种难以形容的震动。
“陛下……您一直在这儿?”
“嗯。”李世民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做噩梦了?”
松赞干布没回答。他看着李世民,看着这个大唐的皇帝、天可汗、此刻却像个寻常长辈一样守在自己榻边的人,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
然后,这个二十三岁、统一高原、让诸部臣服的吐蕃赞普,忽然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起初是压抑的抽泣,渐渐变成哽咽,最后竟是放声痛哭。
那不是醉酒后的失态,不是软弱者的哀嚎。那哭声里压着十年的孤独,十年的紧绷,十年“不能倒下去”的坚持。像一个终于找到家的孩子,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铠甲,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李世民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他只是坐着,静静听着。等哭声渐歇,他才递过一方绢帕:“哭够了?”
松赞干布接过绢帕,胡乱擦脸,声音还带着鼻音:“让陛下见笑了。”
“不见笑。”李世民看着他红肿的眼睛,“是人都会累,会委屈。你小小年纪已经扛了十年,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话让松赞干布眼眶又热了。他深吸几口气,才哑声道:“我只是……很久没被人这样照顾过了。自从阿爸走后,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是期待、畏惧、算计。他们需要我强大,需要我英明,需要我护着他们。没有人问过我累不累,怕不怕。”
他抬头,琥珀色的眼睛被泪水洗得清澈见底:“可是陛下您……您拿我当孩子。您给我披衣服,守着我睡觉,还说要替我守夜。我……”他声音哽住,“我觉得自己好像……又有阿爸了。”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冒犯。但李世民没有生气。他看着这个哭得满脸泪痕的年轻人,心中那点怜惜终于化为一种更深的接纳。
“朕是皇帝,也是父亲。”他缓缓道,“看到你这样年轻就扛着江山,朕心疼。以后在朕面前,可以偶尔当个孩子。但在你的臣民面前,”他语气严肃起来,“你必须是赞普,必须是高山,必须是他们可以依靠的人。”
松赞干布重重点头:“我明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文成的声音:“陛下,醒酒汤好了。”
李世民起身,却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对文成说道:“放门口吧,文成你回去休息吧,不用进来了。”
这是保护。松赞干布心中一暖,迅速整理仪容。等他点头示意,李世民才打开门,只开一道缝,接过文成手中的汤碗。
“您不让我进去?”文成有些诧异的瞟了转过头的松赞干布一眼。
“赞普醉得厉害,衣衫不整,不方便。”李世民说得自然,“汤给朕就好。夜深了,你也回去休息。”
文成看见擦泪的松赞干布在回避她,她内心明了便行礼退下。李世民关上门,端着汤碗走回榻边。他没有立刻递给松赞干布,而是自己先尝了一口。
“温度刚好。”他递过碗,“尝尝,文成亲手煮的。这孩子厨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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