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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幕·共榻异梦
王婉本以为自己会悄无声息烂死在狱中,再睁眼时,却看见了陈韫。
天光透过糊了桑皮纸的窗棂,尘埃在光柱中浮沉。
陈韫立在榻前,一身素色锦缎旗袍,外罩着墨绿呢绒大衣,领口的银狐毛衬得她面容愈发清冷。
她将王婉从狱中假死换出之事,三言两语,说得平淡。
王婉听着,目光落在陈韫大衣下摆沾着的、尚未拍净的墙灰上。
“那你母亲的仇,”王婉垂下眼睫,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沙哑,“还怎么报?”
陈韫眉梢一动,似乎意外她此刻竟关心这个。
“哦?”她尾音轻轻挑起。
如今王家有周家庇护,王先生与王太太行事周全,她抓不到任何把柄。
随着王婉入狱,林太太的旧事也已了结。
陈韫对她这位三姨,确实已无从下手。
“阿姐,我会帮你。”王婉掀起眼皮。
陈韫低头看她,她这婉儿妹妹,病骨支离,一身囚服换作月白棉布衬裙,空荡裹在身上。
长发枯涩,面色是久不见天日的青白,唯有一双眼睛,陷在深凹的眼眶里,望着人时,透出一种沉寂的冷光。
看似纤弱,如一触即折的瓶中水仙。
却从那柔弱中透出坚决,犹如梁上蛛丝,分明脆弱不堪一击,又有永恒之力。
她望着王婉的眼睛,轻浅瞳色让她的倒影映不清晰,却映出眼睛主人心绪的凛冽。
“婉儿,”陈韫不自禁伸手拎住王婉垂脱的细白腕子,“此事不急,你先好好养病。”
说完,她将那只手仔细掖回被中。
王婉任由她动作,目光却掠过陈韫,投向窗外一方灰蒙的天。
·
时序流转,王婉在陈韫的照料下,身子渐有起色。
腊月天气,庭院里草木凋零,只剩些枯枝在寒风中瑟瑟。
她坐在廊下,望着被四方屋檐框出的、那片高远却寂寥的天空。
她深深吸了口气,凛冽空气刺得肺腑生疼,眼角莫名沁出湿意,顺着消瘦脸颊滑落,在下颌汇成水滴,悄无声息地坠入衣襟。
她慌忙低头,用指尖揩去泪痕。
再抬眼时,一双白色高跟皮鞋已停在眼前。
纤细的脚踝裸露在寒气中,冻得微微发红。
陈韫将背着的手伸出,掌心托着一方油纸包,展开是几块精致的桂花糕。
难得陈韫费心,还记得她旧日喜好。
王婉默默接过,指尖在油纸上停留片刻,拣了块最完整的,递还给陈韫。
两人便在这萧索的院中,就着冷风,小口分食起来。
王婉用余光悄然打量身旁之人。
深蓝的呢子大衣剪裁利落,衬得人白得发冷,一张脸冰雪琢成,无一处不精致,天然是不容凡人接近的疏离。
此刻却离她这样近。
她病后憔悴,容颜损了七八分,在陈韫身边,更显狼狈。
吃过点心,陈韫取出素绢手帕,自然拉过王婉的手为她擦拭指尖沾染的糕饼碎屑。
那人美得脱俗、冷得惊心,偏偏为王婉柔肠百转。
王婉指节微微一僵,还是轻轻将手抽了回来。
陈韫的手在空中停顿一瞬,随即重新握住她,甚至强势地往自己怀中带了一下。
“天寒,”她呵出的气结成白雾,声音透过雾气传来,“莫在外头久坐,随我进屋。”
目光直直落在王婉脸上,让任何闪避都显得刻意。
王婉只能任由她握着,点了点头。
陈韫唇角极淡地弯了弯,牵起她的手,引着她走入屋内。
·
王婉思绪飘回从前。
那时,太太们在厅内打麻将,她与这位干姐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消磨时光。
她只当陈韫是位脾性相投的女伴,直到对方一次状似无意地倾身,用指尖拂去她唇边的糕饼屑。
那动作过于亲昵,目光也过于专注,让她骤然窥见了平静表象下的暗流。
她洞悉陈韫的接近别有目的,却也辨得出其中掺杂的真心。
这认知让她感到一种黏稠的厌烦。
连这点温情,都逃不开她干娘漫不经心的拨弄与安排。
更厌恶干娘将她推向别的女人,恼意牵连陈韫。
世上的人,左右来回,图的不过是她这副皮囊。
对此,她早已谙熟,甚至麻木。
对方无论脑满肠肥,还是衣冠楚楚,在她看来并无分别,需要她拿出十二分的演技去曲意逢迎。
不过把自己当作木雕泥塑,去承受男子们过分的热情罢了。
真正的欢愉,她只有在那位亲手将她塑造成如此模样的“母亲”身上,真切体会过。
陈韫若图她这副身体,给她便是,她又不是什么贞洁烈女。
拜干娘所赐,她在这方面经验颇丰。
她是山里出来的,骨子里刻着女人终须配男人的朴拙道理,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雌伏于另一个女子身下。
起初每一次触碰都伴随着屈辱与惊惧,让她自觉肮脏悖逆。
可那只手,既有拨弄风云的力道,也有研磨心性的耐性。
由高超技巧与绝对掌控共同酿造、混合痛楚与屈辱的极致感受,让她的身体记住了欲望的滋味。
干娘养尊处优的躯体,随年纪增长,不再是完美的造物,却有着令人沉溺的温暖与柔软,是世间唯一能让她这倦鸟暂歇的巢穴。
不知从何时起,抗拒变成了耽溺。
她的身体,先于她的意志,彻底认了主,在她既恨且惧的掌控中,品尝到了堕落的安宁。
陈韫跟她有过一次欢爱,在床笫间比她干娘多了柔情似水,也是让她舒服的。
之后,陈韫却没再向她索取过。
难道,她这干姐要的竟是她的真心?
可她这颗心,早已被权势与浮名浸透,冷硬非常。
宁城那些男人,在她看来皆如草芥,不过是她向上攀爬时,可供垫脚的物件,连一丝真情都吝于给予。
她又要如何回应陈韫?
她这名义上的干姐,像一座只为她抖落冰雪的山。
后来老王家倾覆,陈家自身难保之际,陈韫还惦记着带她离开那是非之地。
她从狱中假死脱身后,不便露面,所有衣物皆是陈韫亲手置办。
那些款式新潮、做工精致的衣衫,尺寸与她竟分毫不差。
只是陈韫为她挑选的衣饰风格,与她干娘精心塑造的大相径庭,更为爽利简洁。
仿佛意图将她从往日的壳里剥出来,换一种活法。
又想起陈韫在院中浸洗她的衣物,那双执笔作画的手,在冷水中揉搓,指节冻得通红。
真是个痴人。
她却无能应对。
·
年关在寂静中来临。
今岁的除夕,只有陈韫与王婉二人对坐。
用过简单的年夜饭,陈韫去厨下烧了热水,伺候王婉沐浴。
王婉默然看着陈韫为她忙碌。
太多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反教她不知如何面对真心。
或许,身体的纠缠,是唯一能让她隔绝真心、免于交心的方式。
她沐洗完毕,未回自己房中,而是径直推开了陈韫的房门。
宅院太静,静得能听见往事在耳边嘶鸣。
她需要一点活人气息,需要一点切实的存在,来证明自己尚且存活,而非一缕无处依附的游魂。
屋内炭盆烧得旺,烘得一室暖融。
陈韫尚未安寝,正倚在床头,就着一盏琉璃罩洋灯读一本诗集。
听见门响,她抬起头。
目光相触的刹那,眼底那片惯常的冰雪似有消融,沉淀为更深邃的暗涌。
王婉走到她面前,手指微颤,解开了睡袍唯一的系带。
布料滑落,露出底下未着寸缕的躯体。
陈韫呼吸一滞,手中的书跌落在地发出短促轻响。
她垂下眼,视线从王婉身上移开,声音冷淡依旧:“你不必如此。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并非要你以此偿还。”
王婉向前一步,让陈韫避无可避。
她主动偎进陈韫怀中,手臂环上她的颈项,唇瓣贴近她耳廓。
“我愿意的。”声音很轻。
随即,她将脸颊埋入陈韫颈窝,轻轻蹭了蹭。
陈韫身体微僵,旋即收拢手臂,将她圈进怀里,手掌在她单薄的背脊上缓缓摩挲,却并无进一步动作。
“婉儿,”她叹息,气息拂过王婉耳畔,“我盼你知,我为你做这一切,只因...我心系于你。”
“你不必,如应付旁人那般,用身子来酬谢我。”
话音方落,怀中躯体骤然紧绷,随即轻轻战栗起来。
温热液体无声地濡湿陈韫的颈窝与衣襟。
王婉轻轻推开她,扭过身去。
·
当夜,王婉还是宿在了陈韫房中。
两人并卧于榻,锦被之下,身体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窗外月色朦胧,透过泛着雾气的窗描画她们的影。
王婉忽然想起去岁今夜。
那时她干娘深更半夜潜入她的房中同她欢好。
原本冷寂的冬夜,被两个女人低抑的喘息与肢体纠缠的细微声响,搅得燥热难安。
彼时,一位不速之客的影子掠过窗外,月光暗了一瞬。
身上的女人便恶作剧般加重了亵玩的力道,逼得她逸出难以自控的呻吟。
她立时明了对方的用意,配合着演出一场放浪形骸。
如今,门外客成了枕边人,门内人却已不在身旁。
“阿姐,”王婉突兀出声,打破沉寂,“我予你的那些东西?”
“放心,”陈韫的唇几乎贴上她后颈,声音含混,“王家气数已尽,此番,她再难翻身。”
王婉闭上眼,听着身后呼吸渐趋平稳悠长。
旧岁,悄然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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