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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头
胖子很急切:“你的结论呢?”
我没好气道:“结论就是,闹鬼,这里有鬼,大鬼小鬼无头鬼吊死鬼。”
我信口胡诌,胖子把水壶随手往地上一放,竟然很感兴趣。
“闹鬼怎么了,咱们在草原那次,百鬼开宴,万马奔腾,闹得不够凶么了?想当年我在农村插队,大家每天晚上聚在一起讲鬼故事,要我说那都是吓唬人的,当年村里毁三观的事太多,不编点故事,一半的孩子找不对爹。“
我点头,在道德不完善的地方,鬼神之说确实承担着劝善的功能。
我也听过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我有一个大学同学,负责社会治安事务,他在酒局上讲过一件小事,有一次他在单位值夜班,站上汇报说找到一个重病的流浪人员,那天寒潮,夜又深了,出于好心,他出钱让人给送到医院,联系了个医院的朋友照料。
当晚做了个梦,梦到一个衣衫破旧的男人坐在一辆载满人的卡车上,每张脸都麻木冷漠,车子在冷风里缓缓启动。
男人枯槁的脸转向他,对他说:“我走了。”
他当时就吓醒了,感觉那梦无比清晰,说话声仿佛就在耳畔。
第二天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流浪汉死了,他赶过去一看,躺在病床上的就是梦里的那个人。
他去烧了纸,讲起这段故事仍心有余悸。
我当时给他递了支烟,很是唏嘘,我说辛辛苦苦挣扎一辈子,落个客死街头的下场,没人可以告别,人间太苦了,他知道你是好人,他不害你。
那时闷油瓶刚离开我不久,我整个人的状态特别消沉,胡子拉碴的,浑身烟味,做什么都没兴趣,也听不得世间的一切离别。
朋友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只说失去了一位过命的兄弟。
那时的我还没看清自己的心意,只记得那天一夜辗转,半睡半醒,梦到长白山的大雪,梦到他向我说再见,身影在风雪里渐行渐远。
我猛然惊醒,很想抱一抱我的小哥。
在醉酒的黑暗中,人会回归本心,我屈膝抱紧了自己的身体,想象在大雪中和他紧紧拥抱。在我梦里的那家破旅馆,被褥散发着霉味,他长久地看我,没有拒绝我的靠近。僭越的友情在深夜里发酵,一切荒唐暧昧,一切秘而不宣——我的床单昭示了最不堪的幻想。
后来我去了尼泊尔,去了墨脱,我踏过他在人间走过的路,听很多人讲起他的故事,他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日渐清晰,多讽刺啊,他消失了,我才反应过来,他是我的小哥,我的张起灵,我此生的瑰宝和挚爱。
那是我对他心意的转折点,从二十多岁的好奇,变成一种灵魂上的强烈战栗。沙海计划我疯的丧心病狂,瞎子嘲讽说孽徒你这么拼,哑巴记性不好,打开门把你忘了你可别哭鼻子。
我蹲在沙地里推演局势,新割开的伤口结着厚厚的血痂。
我抬头一字一句地回答,我不是为了我的感情,你太小看我了。你知道吗,他那样的人,如果我们真的坐视他在门里待一辈子,那九门就完了,世界也完了,我的是非观、善恶观,我的天真、我的执念,我前半生的坚守和下半生的信仰全都完了,他忘了我又怎么样,他就算从头到尾都没把我放眼里,我都得保住他,你明白吗?
干硬的风沙吹着我们的脸,很痛,瞎子不说话了,小花也愣了很久,说行吧,吴邪你放手去做,出任何事我兜底。
我是个很细腻的人,我能感觉到从那之后,比友情更坚固的连接出现了,我们从三个人变成了五个人。
我很感激他们,我只是个普通人,何德何能有他们一路护佑。
神思一阵恍惚,风灯的光晦暗不明,胖子拿起来摆弄,骂道:“娘的,没电了,谁收拾的装备?”
我说不可能啊,我都检查过。
这时我就听见刘丧说:“喝汤了。”
这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是他说话的时机很奇怪,和我们讨论的事毫无关联,而且语气非常平,拖着长音,就像录在老式磁带里,又用质量很差的播放器放出来一样。
我用余光扫了一眼,气炉上架着小锅,本来我们煮了速食包的香菇鸡蛋汤,大家又累又饿,一扫而空,此时剩了个粘稠的锅底。
我就觉得这人有点神经兮兮。
我随口应道:“没汤了,喝什么喝。”
没人接话。
我抬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惊讶地看我。
“怎么了?”我看向刘丧,“你不是让我们喝汤吗?”
刘丧面露疑惑:“我没有。”
“开什么玩笑。”
我看他一脸严肃,更奇怪了,这时胖子接话:“他真没说话。”
难道我神志不清又幻听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铃声响了。
我第一反应是闹铃,这里是地底十几米,手机肯定没信号,定睛一看屏幕,居然真的是电话,来电显示是一串零。
这时我有点慌了,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闷油瓶直接抽走了我的手机,划开屏幕,按下免提。我们屏息凝气,十秒,二十秒,那边一直没人说话。
又等了一阵,依旧无人回应,闷油瓶挂了电话,把手机交还给我。
我拿回手机的一刹那,铃声又响了。
我看着闪烁的蓝色屏幕光,突然明白了,它有事要告诉我,它只想让我一个人听。
胖子满脸紧张,闷油瓶按住我的手:“可以不接。”
我知道他的意思,有他在,我可以无视一切邪祟的伎俩。我摇了摇头,它选中了我,老子丝毫不怵。
我把手机贴到耳畔,那边先是传来一阵微弱的电流声,时断时续,信号很差,像是在连接更远、更远的时空。接着,响起一个沙哑阴冷的男声。
“我、的、头、在、汤、里——”
他的声音变得很凶:“我、的、头、在、汤、里、你、们、喝、了、吗——”
又是一阵电流的滋啦滋啦乱响,我把手机声音调到最大,隐隐约约听到嘈杂的背景音里传来恢宏的号角声,那个沙哑的人声又说话了,这次不是从听筒里传来的,而是直接响在我脑后的黑暗。
我甚至能闻到他的呼吸,一股腐朽的味道。
他用一种阴森可怖的语气,对我说话。
“——仪、式、开、始、了。”
我默默放下手机。
“嚯,鬼来电——”胖子想调节气氛,发现并不好笑,就问:“它说什么了?”
怕恶心到大家,我决定不提头皮屑汤的事,就道:“它让我参加一个仪式。”
这时,我的拦截软件开始疯狂弹出提示信息。
“您的手机拦截了号码为732XXXXXX的来电。”
“您的手机拦截了号码为389XXXXXX的来电。”
“您的手机拦截了号码为919XXXXXX的来电。”
…………
一条又一条,这条刚弹出又被下一条覆盖,全是无规律的数字,但我的铃声根本不响,通话记录也没有增加,似乎有很多看不见的“人”争相给我打电话,阳间接不到阴间的信号,它们越来越急。
我这时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恐惧,看着还在不断往外弹的信息,心想,什么地狱笑话,这仪式他妈的是视频会议。
就在这时,刘丧忽然指着外面:“在那!”
耳室门口有一双脚,一双长满尸斑、青灰色的脚。
胖子之前在门口放了一只冷光棒做标记,借着微弱的白光,我看见那双脚就站在外面,小腿以上隐入黑暗,脚的主人大概发觉我们看它,倏然退回黑暗深处。
我们这次毫不犹豫,背上包一起冲出去,闷油瓶和刘丧冲在最前面,我和胖子在后。
我们跟着闷油瓶的背影一路飞奔,直到照明弹在头顶炸开,才一个拽一个停下脚步,我抬起胳膊抵御强光,一时几乎失明——谁他妈把太阳开了。
这里空间太小,照明弹杀伤力巨大,我双眼刺痛,视野一片炫目的白光,等光线稳定,四下一看,这是胖子说的那间主墓室。
那双青灰色的脚已经不知所踪了。
我和胖子满脸眼泪,先后骂娘。
刘丧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也泪眼婆娑:“抱歉,前辈们,我只是想帅一下。”
它好像故意引我们到这里。
我们提着风灯,环视这间最后的墓室。
这就是找到三具棺材的地方,石头馆床就在我们眼前,雕刻着古朴的花纹。
没有墓志、买地券、圹志等生平文字,棺椁也被带走封存,壁画斑驳掉色,这座古怪的坟墓,就像我的人生一样,忙忙碌碌没有结果。
我看着这里说不上是简洁还是寒酸的陈列,越发一头雾水——
我看向闷油瓶,等他的提示,闷油瓶沉默了一会,指了指刘丧的耳朵。
“你听一下。”
这仿佛是他第一次直接对刘丧说话,刘丧受宠若惊,红着脸点点头,卸下登山包,单膝跪地开始摆弄设备。他打开金属箱,连接线路,调试耳机,接着抬头看我们。
“我需要声音定位。”
我们的目光聚焦在胖子身上。
胖子瞪眼:“干嘛?炸□□?你们都不想活了?”
闷油瓶和刘丧继续看他,两人都很坚持。
胖子摊摊手,表示无能为力,闷油瓶就转头看我,我被他盯得没办法,无奈道:“行吧,行吧,祖宗,我想办法。”
刘丧说他需要一个能持续发声的装备,我试了试,无论敲击螺纹钢管、武器碰撞、还是大吼大叫,效果都不理想。
我需要一个金属质地、带空腔的东西。
我灵机一动,拉上胖子返回门卫室,撬锁进去,从值班床底翻到一个老式搪瓷脸盆,跟我奶奶家的同款。那玩意现在只能在旧货市场淘到了,盆底画着红白双喜和花开富贵,一敲能发出巨大的当当声。
接着返回墓室,我们反打盗洞,破开青砖,挖开夯土,把地听埋入深处。
后面的事情一下变得有点搞笑,那边闷油瓶双手抱臂,面不改色,刘丧戴着隔音耳罩,手指抵着耳机,侧耳倾听——
这边我和胖子一人拿脸盆,一人拿钢管。
我问胖子:“你敲过锣吗?”
胖子深呼吸,道:“废话,胖爷我当过三八红旗手。”
我怎么都想不到这两句话之间的逻辑关系,胖子已经干劲满满地抡起了钢管。
专业技能队和傻缺机动队,丢人啊,老子堂堂业界泰斗,今日坟头敲盆。
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咣当——
当当当当当当当——
击打声震耳欲聋,胖子一身牛劲,我感觉我的耳膜要破了,手臂也要镇麻了,不知道这种环境刘丧能听出什么,只见他的双手压住耳罩,神情越来越严肃。
他做了个停的手势。
我和胖子满身大汗的停下动作。
刘丧回身看向闷油瓶:“回声不均匀,下面有东西。”
闷油瓶走过来:“是什么?”
刘丧犹豫了一下。
“人,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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