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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姓名
“我在这。”吴小白高举手臂朝人群里踮脚张望的女孩招手。
尤嫒看见应了声,头一低就虎头虎脑地往外顶,甫一出人群,就如鱼得水地大口呼吸。
“没事吧,挤到没有?”吴小白迎过来,带她去旁边的空地。
“我又不是泥做的,哪那么脆弱。”尤嫒抬起胳膊蹭掉下巴上挂的汗,瞄了眼手表,“你来得真早,还不到八点。”
吴小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给她擦额角的汗:“爷爷吃过早饭去遛弯了,我就提前出来了。你不也提前来了,还好我没瞎逛,不然就错过了。”
尤嫒撩起厚厚的刘海,闭眼一抬头,示意他“额头上的汗也顺便擦了吧”,吴小白心领神会,把手帕翻开对折,换干净的一面帮她擦了。
等他擦好,尤嫒把下嘴唇微撅出去,朝外一呼,凌乱的头发胡乱飞,方才出汗的地方清爽多了,她眼睛向上看,随手拨弄刘海:“你没吃吧,说好带你去吃全平诚最好吃的胡辣汤的。”
吴小白把手帕叠好拿在手里,半垂眼眸:“没吃,你昨天打电话说完我就在期待了。”
“真乖。”尤嫒伸手想拍他头顶,却只够到他耳侧,她这才发现吴小白长得很高了,若是平视,她只能看到他薄削的锁骨。
尤嫒后撤半步,挑眉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打量里愈发透着股“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慈母光辉。
哪里怪怪的……
吴小白抿唇,清瘦的下颌绷出一道别扭的痕迹,没来得及打断尤嫒莫名慈爱的目光就先被攥住了手腕。
尤嫒:“走,带你吃香喝辣的去。”
卖家吆喝,买家讲价,各种声音交织成网迎面扑来,地上脏污的血水蜿蜒渗透,行人一不留神就会踩中松动的砖块而被“啵叽”溅一裤腿臭水。
两道小身影从行色匆匆的人潮里鱼跃而出,在一家“无名无脸”的店前站稳脚跟。
尤嫒深嗅了一口香气,对油锅里翻滚的油条说:“两根油条,两碗胡辣汤!”
拿着细长筷子拨油锅的老板乐了:“你对着它说它也不能跳进你碗里啊。”
从竹筒里拿了两根一次性筷子,尤嫒嘿嘿一笑:“还得仰仗老板。”
老板瞥了眼,声明道:“一个人只能拿一双筷子。”
尤嫒背身对吴小白招手,对老板说:“我是你家老顾客了,当然知道。我们是两个人。”
“去里面找地方坐吧。”老板没计较。
过了早上生意最忙的时间段,店里客人并不多。
尤嫒拉着吴小白去最里面隔断的单桌,交代他擦桌子,自己则去盛小菜,等她回来,油条和胡辣汤已经上好了。
“腌黄瓜,看着就有食欲吧?在上海煎熬得像过了大半辈子,我真是想这口想得抓心挠肝。”
还没挨到板凳,尤嫒就迫不及待地吸溜了一口胡辣汤,然后塞一嘴油条,最后来两颗酸溜溜的腌黄瓜,她边咀嚼边品味,满足而幸福地闭上眼睛享受。
美是共通的,美食唤醒了每一颗味蕾,也给身体里每一颗细胞注入了兴奋剂。尤嫒仿佛听见教堂里浑厚深远的钟声,看见广场上数百只白鸽一齐振翅飞舞的壮观场面。
吴小白看着她吃,冷峻的眉眼不由自主地就弯成了新月。
美啦美啦。
尤嫒睁开眼眨了眨,双脚在半空中乱蹬。
她撞上吴小白的视线,注意到他手边的一次性筷子还未拆封,抬眼往墙边的倒插着木筷子的竹筒一点:“你不用一次性筷子的话也可以用木筷子。”
吴小白摇摇头,慢条斯理地拆开筷子,胡辣汤还烫,他先夹油条吃了口。
“怎么样?好吃吗?”尤嫒期待地问。
“好吃,很脆很香。”一块金灿灿的油条壳粘在了他嘴边。
尤嫒递给他纸,得意地扬脑袋:“我没骗你吧,这家店真的很好吃,虽然没个像样的店名和招牌,但口碑超一流。”
吴小白没用纸擦,探出舌尖把那块壳卷走了,“你怎么发现这家店的?”
尤嫒贪嘴多吸了几口胡辣汤,烫得直呼气,说话像嘴里在炒菜:“买菜,呼……路过看见好多爷爷奶奶吃,尝了一回,就爱上了。”
也没个能当扇子的东西,吴小白只好并拢五指在尤嫒嘴边扇风,无奈地说:“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尤嫒摆手笑了笑:“习惯了,这一个多月在上海带孩子每顿饭都吃得像个饿死鬼,得抓紧时间跟我大姨换手。”
可怜的持久战被她说得像个不值一提的小插曲,这以苦为乐的精神还真是乐天。
吴小白:“那小孩是你侄子对吧,他多大,感觉你都带了他好多年了。”
尤嫒啃油条,边嚼边说:“三岁,暑假上了育儿班,九月就上幼儿园了。”
尤嫒:“其实本来没叫我去,是我大舅生病了,在上海住院,我二哥二姐还有我,我们三个一起去看望他。”
她忽然想起什么,哭笑不得:“我去上海我妈一共给我三百块,光给大舅买水果我就花了一半,那家水果店里一种和猕猴桃长得特别像的水果叫……黄金奇异果,我看错价格了,以为一斤十块钱,结果是一个十块钱!我还买了十个!一百块就这么没了,买一样不好看,我又买了八个苹果,又花了五十。”
吴小白听得心惊肉跳,面上压着波澜说:“不愧是魔都,花钱像变魔术。”
吃过早饭,吴小白要去买菜,尤嫒跟他后面,遇见合适的就搭顺风车买一点,从南到北一趟逛下来,吴小白照顾每一位家庭成员的口味荤素搭配着买了五六样,还货比三家买了放暑假回来的表姐爱吃的油桃,尤嫒只买了一斤五花肉和三个西红柿。
就快出菜场了,尤嫒脚跟磨地走,苦大仇深地长吁短叹,她不想一个人回家,不想一个人吃饭,不想一个人眼巴巴坐到天黑。
吴小白停下来等落在后面的尤嫒,攥紧手里的袋子,思纣了一会说:“方便带我去你家看看么,这样我下次去找你就知道路了。”
“真的?”尤嫒像吃了灵丹妙药,顿时生龙活虎,“你家里人同意吗?我做饭给你吃,我手艺还不错的!”
吴小白笑着:“那麻烦你啦。”
“不麻烦不麻烦!”
“我先把菜送回去。”
“好!”
“我可能不会待太久,下午要陪爷爷去医院拿药。”
“好好好!”
巷口的墙上新粉刷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尤嫒边欣赏遒劲潇洒的大字边等吴小白,时不时朝巷子里一眼。
“吴小白人真好啊。”她眼含景仰地念叨,“又孝顺,又讲义气。”
一个背着手蹒跚的老人划过视线,慢慢地走到了巷子深处,尤嫒看见从家里出来的吴小白和老人遇见了,好像还说了话。
等他过来,尤嫒问:“那个老爷爷就是你爷爷吗?”
吴小白往后看,爷爷正在家门口朝他招手,他摆手示意爷爷快进去,随即转身面带笑意:“是啊,你别看他这么大年纪,其实是个老顽童。”
尤嫒后悔地拧眉:“早知道和爷爷问个好了,我好没礼貌啊。”
吴小白在她头顶揉了下,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袋子,说:“才没那回事,我会帮你转达的。现在我们该回家了。”
回家。我们,回家。
尤嫒内心最隐秘、最深的地方被拨动了一下。
路途有些远,尤嫒决定带他坐公交车,上车时她用学生卡刷了两次,逃避司机奇怪的眼神一溜烟跑去后排靠窗坐。
车上有空调,很凉快,尤嫒却感到燥热,不安地拉着吴小白打预防针:“我家,不,是我四姨家——没那么漂亮,有点老,还有点阴湿,你有个心理准备哦。”
吴小白转了转眼睛,不太理解:“准备什么,你怕我临阵脱逃?”
尤嫒泄气地瘫软在座椅上:“初中的时候有个女同学家住在附近,想去我家玩,去了之后可能有点失望吧,后来再也没跟我说过话了。”
吴小白一时沉默。
尤嫒坐直上身,紧张地说:“我没难过,这件事我都忘了。只是……你跟她不一样,我希望你至少别把失望写在脸上,不然我……”
坐在尤嫒前面的一个阿姨忽然回头,探究地盯了她几秒,然后又往她左边看。
尤嫒闭口哑然,扭头去看窗外。
轻轻地,几不可觉地,垂放在身侧的手背被抚了抚,一颗悬着的心随之安稳地落回原地——她听见了,吴小白的回答。
邻居朱奶奶、养鸡和鸽子的阚爷爷、巷子里的小猫小狗,尤嫒都一五一十地介绍给了吴小白,午饭她心灵手巧地开创了新菜品——浓缩版蜜汁红烧肉丁——肉切太小了,酱油和老抽手抖放多了,肥肉一滴不剩的熬成了油渣,油盛放进干净的瓷盆里,留着以后炒菜炒饭,主食是用麻油下的手擀面。
这顿饭虽然卖相不佳,但还是有滋有味的,吴小白非常客观地大肆夸赞了她的厨艺。
饭后天马行空地聊了半小时,已经快三点了,尤嫒把吴小白送到巷口,舍不得他走,又不想表现出来,指向对面的麻油店兀自说:“他家每次榨麻油香味都能飘好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榨新油。”
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吴小白微弯着腰,脊背弓成一条好看的弧线,噙着笑看她:“一中马上开始军训了,到时候有很多机会见面的。”
“嗯。”尤嫒应了声,抠着手指,“我开学就要住校了,坐公交太耗时间,来回很累。”
“我也是,住校方便。”吴小白说。
尤嫒双眼像清晨的露水一样忽闪,花骨朵似的笑起来。
阳光洒在树上,摇摇晃地照下来,尤嫒克制着心跳,映在瞳孔里的新芽迎风生长,“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大名。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再叫你吴小白不太好。”
一枝修长清瘦的树影风度翩翩地伸展过来,温声向她做自我介绍:“吴恒,我是吴恒。未来请多指教,尤嫒同学。”
吴恒。
他的名字叫吴恒。
“吴恒……”
许佑星挑好书,伸手在尤嫒面前挥了挥:“你想啥呢,心不在焉的。”
镜子里的人回了神,尤嫒别开眼说:“没什么。搬完了吗,没漏吧。”
“应该没了,我看你有好几本资料买来一个字都没写,好浪费啊。”许佑星不经心地扫视一圈,手里捣鼓着录音笔,“不过你把这玩意给我有什么用?”
一摞书堆得有半人高,尤嫒翻开最上面一本四四方方活像砖头的书,里面干干净净白白嫩嫩,跟新的没差别。
“一本书好几十,几本书就好几百,我这么抠门的人买来会浪费?”她面无表情地想,“都是用铅笔轻轻写的,全擦了而已。”
尤嫒看着她手里的小长条说:“到初三会换老师,你在四班的话大概率会是我之前的历史老师教你,她上课不给动笔,你用录音笔录下来方便课后整理笔记。”
许佑星似乎有所耳闻,有些激动:“她儿子是不是当年的市状元,上了北大的?我听说她超凶的!”
尤嫒中肯地说:“她是个很好的老师,教学水平拔尖,在学习方面是比较严厉,但严师出高徒啊,私下相处起来很温和,问她问题都很乐意解答,还夸过我长得秀气。”
许佑星稍稍后仰身体,上下微妙地打量尤嫒,摸着下巴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是么。”
书太多了,尤嫒帮许佑星分担抱了一半。
尤嫒:“你留的电话是袁阿姨的?”
许佑星:“对啊,以后找我就打它,我大姐留给我的旧手机被我妈没收了,上不了企鹅号了。”
尤嫒:“我之后住校,不知道能不能打电话。我会想办法的,你压力大或者不开心要和我说哦。”
许佑星没骑自行车,是小姐送她来的,临走时尤嫒忽然拉住许佑星,忐忑地说:“上次你偷偷剪头发,你妈把我俩骂得狗血喷头,我给她打电话找你她不会骂我吧?”
许佑星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拂开她的手:“能上一中的都是好学生,你现在在她眼里堪比文曲星,巴不得你打电话教我做题呢,放心放心。”
像精心排练过一样,尤嫒刚在化妆桌改的写字桌前坐下,一对极有夫妻相的一男一女就热热闹闹地进门了——门一摔,钥匙背包一扔,开始了围观不要钱的小品表演。
傻子才会出去伸脸找打,她就安静地坐着听。
“差一分!就差一分她就能上实验班!人梁老师来店里说的时候,我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平时语文能考一百三十多,怎么中考连一百二都没考到!”尤振江把脸拍得啪啪响。
“发挥失常了呗,你朝我吼什么?”
“我早说把她送去青湖读书,你非不肯!说什么怕她跟不上、怕她到了新环境不适应,人往高处走!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尤嫒在心里感谢彭茴,如果当初彭茴真要带自己去青湖读书她一定是愿意的,甚至是感激涕零的。
外边,彭茴也上了火气,开始摔东西,尤振江躲避时鞋子和地板摩擦发出了非常刺耳的噪音,噪音就像一桶汽油把局面烧到了高潮,尤振江气急败坏地大喊:“你这个泼妇!老子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我去……你……!”
太阳和母亲,古今中外无数诗人作家讴歌赞美的对象,也会被世人从高洁的位置拽下来,踩进肮脏腐烂的淤泥里,再吐几口痰浇泡尿。
尤嫒照着镜子,手指抚摸冰凉的钢化玻璃电热板,异常平静。
尤振江:“你这个愚蠢短见的女人!你这个泼妇!就你这个疯婆子样还想找小女……”
“啪!!!”
一瞬间,所有都戛然而止。
“吴恒,吴恒……”尤嫒念着这个名字,侧着脸低下头。
带孩子不全是累和苦,也能从孩子身上看见另一面的自己。
破朔迷离的一生中,人往往在孩童时期是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因为那时的他们没有被社会驯服,脖子上没有被套住条条框框的枷锁,只依循本能做让自己感到愉悦的事。
尤嫒认清了一个道理——人要想活得快活,就得没心没肺一点,像“熊孩子”学习。
化妆桌中间是凹进去的,上面搭了块玻璃板才勉强能看书写字,写字时还不能太用力,否则板子会翘翻。
尤嫒控制着两只手臂的着力点,脸颊踏踏实实地枕在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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