缰绳

作者:陈阳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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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 章



      第二年春深时,鹤楼的老樟树开始换叶。旧叶未落尽,新芽已抽枝,满树苍翠与嫩黄层叠交织,风过时簌簌落下一场黄绿相间的雨。石板路上总是铺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绵软无声,空气里浮动着樟木清苦又醒神的香气。

      沈栖鹤立在藏书阁的飞檐下,看庭中那株最大的老樟树。浅红色常服被春风拂得微微鼓动,袖口银线绣的流云纹在斑驳树影里明明灭灭。手中无书无扇,只虚虚负在身后,目光落在极远的山峦轮廓线上——那是那人去年策马离开的方向。

      四个月了。

      自去岁霜降那人消失在暮色里,便再没传来只言片语。鹤楼暗桩每月密报如雪片飞来,却没有一封提及“寒汀先生”,更无人见过那枚可号令整个楼中势力的令牌。仿佛这个人,连同那只总蹲在他肩头的灰羽鹰隼,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阿苗捧着新沏的明前龙井过来时,见到楼主独立檐下,肩头落了两片半枯的樟叶,她不敢出声,放下茶盘悄悄退开。

      日影西斜,樟叶还在落。

      就在此时,天际传来一声熟悉的唳鸣。

      清越,锐利,穿透暮春温吞的空气,惊起满庭觅食的雀鸟。

      沈栖鹤蓦然抬首。

      灰影自远山疾掠而来,双翅切开流云,在澄澈如洗的碧空划出凌厉弧线。四洲比去年离去时更矫健,羽色在夕阳下泛着冷铁般的光泽,金瞳灼灼如焚。

      它在楼阁上空盘旋三匝,然后俯冲,稳稳落在藏书阁的朱漆栏杆上。铁爪扣住木栏,发出沉闷的“咚”一声,惊落檐角几片陈年旧瓦。它侧头,金瞳直视沈栖鹤,喉间发出短促的咕噜声,那是一种直白的确认——像在问:你还在这里?

      沈栖鹤与它对望片刻,极缓地,点了点头。

      鹰似乎满意了。它抖了抖羽毛,展翅欲飞,却在起飞的刹那,爪下一松——

      “啪嗒。”

      一枚风干的、深紫色的浆果落在沈栖鹤脚边。

      果子只有指甲盖大小,表皮皱缩,沾着沙尘,是北漠戈壁才有的沙棘,它滚了两圈,停在青石板的缝隙里。

      鹰长鸣一声,振翅冲天,转眼消失在暮色渐合的远山之后。

      沈栖鹤弯腰拾起那枚沙棘,果皮粗砺,触手微凉,凑近能闻到一丝极淡的、属于风沙与盐碱地的凛冽气息。

      然后他转身,走下石阶。穿过落满樟叶的庭院,绕过回廊,行至水榭,他停步。

      暮色如纱,将飞檐黛瓦染成朦胧的灰蓝。睡莲池对岸,一树晚樱开得正疯,粉白花瓣被风卷起,纷纷扬扬洒在水面,像一场温柔而徒劳的雪。

      就在那片飞花与浮叶之间,有人背对着他,立在池边石矶上。

      一身风尘仆仆的靛青布衣,长发以同色布带高束,身姿笔直如去岁离开时。肩上没有鹰,腰间却多了个鼓鼓囊囊的麂皮囊,边缘磨损得发白。他正低头看着水面,不知是在看鱼群,还是看水中自己的倒影。

      沈栖鹤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背影,看着暮色一点点爬上那人的肩头,看着最后一片晚樱花瓣打着旋,落在那人束发的布带上。

      然后,那人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沈栖鹤看清了他的脸——比去年瘦了些,肤色被风沙磋磨出粗糙的质感,下颌线条越发凌厉如削。但那双眼睛没变,依旧如此,却带着戈壁的苍茫,雪山的孤高。

      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倦意。

      “清晏。”沈寒汀开口,声音比记忆里沙哑了些,却依旧平稳,“久等。”他没有解释为何四个月杳无音信,甚至没有一句“我回来了”,只是“久等”二字。

      沈栖鹤走上前,在离他三步处停住。目光扫过他眉梢一道浅淡的新疤,掠过衣襟处磨破又粗粗缝补的痕迹,最后落在他腰间的麂皮囊上。

      “伤怎么弄的?”他问。

      “漠北遇沙匪,交手时擦的。”寒汀答得简略,“无碍。”

      “囊里是什么?”

      沈寒汀解下皮囊,解开系绳,倒出几样东西在石矶上:一枚狼牙,一块砾岩,还有那枚玄铁令。

      “狼牙是头狼换下的,岩块取自当地人说的神山脚下。”他一样样指过去,最后拿起令牌,指尖拂过“如晤”二字,“这个,没用上。”

      沈栖鹤静静看着那些东西,什么都没问。有些答案,本就看得见。

      “见到了想见的?”他最终只问。

      “嗯。”寒汀将东西收回皮囊,重新系回腰间,“师父和赵卿安坟前的长了新草,安城里井井有条,还有狼群,它们有了孩子,还有漠北的神山。”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沈栖鹤,眸光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动:

      “还有,楼前那株老樟,落了叶。”

      沈栖鹤沉默良久,笑了一声,那笑声低而短促,却像石子投入深潭,漾开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饿不饿?”他问。

      寒汀随即点头:“饿。”

      “厨房温着酒酿圆子,灶上还煨着火腿笋汤。”沈栖鹤转身,朝庭院深处走去,衣袂拂过青石板上的落叶,“阿苗念叨了四个月,说先生回来定要尝尝她新学的桂花糖藕。”

      “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一个时辰后,膳厅见。”

      寒汀立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花廊尽头。

      肩头忽然一沉。

      四洲稳稳落在他肩上,喙蹭了蹭他耳侧,喉间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寒汀抬手抚了抚它的羽毛,然后弯腰,拾起方才转身时从怀中滑落的一物——是那枚风干的沙棘果,不知何时又被沈栖鹤放回了石矶上。

      他握紧它,抬头望向夜空。暮春的星子初现,疏疏朗朗缀在深蓝天幕上,远山轮廓在夜色中化作沉静的剪影。

      然后他迈步,朝着楼阁深处、灯火渐次亮起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踏过满庭樟叶,踏过旧岁寒冬,踏过万里山河,踏回这片他离开了四个月、却似乎从未真正离开过的庭院。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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