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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才晴了没两天,就又通知要下大暴雨了,央吉家的牛粪山还有一大半都没有打包装袋,所以从一一终于有了正当理由可以“不去县上”。
为了赶在大雨落下前把所有牛粪全部打包装袋,全家总动员:央吉夫妇、央吉父母、从一一、阿依,还有两位表亲,八个人两两配合,装袋的装袋,装车的装车,忙得脚不沾地,连午饭都顾不上吃,一直干到下午两点,才勉强完成了一大半。
江让从马场回来的时候,次吉和普布这两个小屁孩儿正把牛粪山当滑滑梯,两个人已经把牛粪滑出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印记,普布的小卷毛儿上沾满了灰尘,衣服也早就变的黢黑。
两个小家伙一看到江让就飞奔过去保住他的大腿,一左一右两个秤砣一样:“好看的哥哥来了,好看的哥哥来了。”
“我要吃糖。”
“我要你抱我!”
江让倒是也不嫌弃,蹲下身子掂了掂两个孩子的重量,就一边一个的抱了起来,往屋里去。
次吉是长子,虽然调皮,但比起妹妹普布还是要稳重一些,他只是静静的抱着江让的脖子表达他的喜爱之情,普布就不一样了,小丫头还是要会撒娇一些的,一直盯着江让看:“哥哥你好香哦,我好喜欢你。”给江让逗得心软软。
正在吃饭的央吉,听到声音掀开门帘:“江让,吃了没?”
“吃过了。”他抱着两个孩子进了堂屋。
普布激动的冲着屋里的人炫耀:“我们家又有好看的人了。”
央吉的妻子拉姆见两个孩子脏兮兮的,怕江让嫌弃,连忙起身要抱下他们,次吉乖乖听话,普布却不肯,搂着江让脖子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我不走!”逗得满屋大笑。
江让仰头笑道:“好好好,我抱着,你们先吃。”
央吉的父亲拉姆平措,这个被廖辉八卦为“矮壮如牦牛”、整天泡县里茶馆、最近闹离婚让全家丢脸的男人,已经吃完坐在牛粪炉边抽烟了,他起身递给江让一支,江让接过烟别到耳后:“多谢。”
央吉这才介绍到:“这是我爸。”
“叔叔好。”江让笑着问好。
卓玛阿依给他倒了杯茶,问到:“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旦增次达说下午有暴雨,要回去收青稞,就提前结束了。”江让解释道,此时普布已经骑到他脖子上,嘴里“驾驾驾”地玩起了骑大马的游戏,江让干脆起身,配合的在堂屋里来回走动:“怎么这么多牛粪?装起来做什么?”
央吉又添了碗面,回答道:“存了好久的,下午有人来收。”
“收?买牛粪?”
“对,买牛粪。”
“哎哟呵,还真是没想到,这玩意儿多少钱一袋?”普布又不想骑大马了,顺着他肩膀滑下来,让他抱着。
“三块五。”
“可以啊,牛肉能卖钱,牛奶能卖钱,牛毛能卖钱,连牛粪都能卖钱,挺好。”
午饭过后,央吉家的亲戚就先回去了,卓玛阿依年纪大了,忙活一上午腰有点吃不消,便主动包揽了洗碗的活,换了江让和从一一搭档。
江让干的起劲儿,装袋、打包、抗上车一气呵成,力气大动作快,太阳还没落山,“牛粪山”就见了底。
次吉和普布玩累了,在帐篷里的毛毯上睡得正香,江让喝了口水,轻手轻脚地给两个小家伙掖了掖被角。
“呼,总算是干完了。”他双手插在腰上,觑起眼睛朝天上望,想看看乌云飘过来没。
从一一拄着铁锹歇气,瞥见江让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江让把汗湿的刘海往后一捋,为了新戏造型,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剪头发了。
从一一耸耸肩,接着笑。
江让摸摸下巴:“诶,你个臭小子,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你不打鬼主意就好了。”她什么时候打过鬼主意!
忙完的央吉和拉姆夫妇摘下口罩透气,一扭头就瞧见了江让的大花脸,也跟着笑起来,央吉更是直接把睡梦中的普布给摇醒了:“幺儿,快起来看你喜欢的帅哥哥,现在和你一样咯。”
小普布迷迷糊糊地被爸爸塞到江让怀里,揉着眼睛看清后,咯咯直笑:“哥哥你和我一样,也长山羊胡子啦!”说着就用小黑手去摸江让的脸。
江让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掏出手机一照:“嚯!”难怪大家都戴着口罩帽子,敢情就他一个人灰头土脸的,他把普布换到左手抱着,右手捋了捋头发,好家伙,又是一把灰。
晚上到家,阿依就去厕所和后院儿找了三个桶,其中两个是平时常用的,还有一个是以前装了漆剩下的,她洗涮干净叫了两个孩子出来泡泡脚:“今天累到咯,跑个脚好生睡一晚。”
江让回屋里换了身干净衣裳,取下墙上的弓箭:“阿依,我先去练会儿再来泡。”全村人都说要下暴雨,收青稞的收青稞,装牛粪的装牛粪,结果不仅没下雨,都这会儿了天色还大亮着。
阿依一边泡脚一边听着院子里牛粪被射穿后簌簌掉落的声音:“十一哦,你去给你哥哥看哈嘛,他下午来装牛粪都没练到。”
从一一靠在窗边阴影里,目光跟着院里的身影移动。
江让的姿势很标准:脊柱中立位,前臂旋转角度刚好,但撒放瞬间总有微不可察的抖动,导致箭尾出现轻微摆动。
她想起下午这人抱着小普布的样子,大花猫带着小花猫,你扯扯我的小辫子,我捏捏你的脸颊肉。
“啪!”最后一箭射穿墙角最后一块牛粪饼,江让甩了甩发酸的右肩,从仓库找出编织袋开始收拾残局,余光瞥见窗边那个影子终于从门框里挪了出来。
“你剧本里用到的不几乎都是骑射吗?”从一一踢开脚边的碎渣:“怎么不练抛射?”
“你怎么知道的?”
从一一清清嗓子:“你那天不是让我帮你翻译台词嘛......”
“就那么会儿,你就读了大半了?”这小子,脑瓜子挺好使呀。
“你练不练?”
江让把袋子打个结:“这不是没人给我扔靶嘛。”
“麻烦。”她弯腰捡起块地上的碎牛粪,在手里掂了掂:“站过去吧,我给你扔。”
江让挑眉,这臭小子嘴巴硬,心却软。
他快步走到标记处,搭箭上弦,第一箭擦着飞过的黑影钉进土墙,歪了。
“再来。”从一一这次换了抛物线更高的投掷方式,抛射训练最关键的就是移动目标的视觉追踪和撒放时机的把握,她刻意变换着投掷间隔,有时连扔三块,有时又停顿五六秒。
十轮过后,江让的T恤后背湿了一片,天际已经被染成墨蓝,纵使他视力再好,也看不大清楚了。
从一一坐到台阶上,看他蹲着收箭:“还没练到手持取箭?”
江让把箭尾的泥土蹭掉:“嗯呢,一样样来嘛。”
从一一抓起三支箭示范:“食指和中指夹住箭杆,无名指辅助固定,撒放时食指最后离弦,能减少扰流。”
“行,我试试。”他有样学样,三支箭勉强握住,因为不太习惯这个握法,所以抽箭总是不顺畅。
“其实你要是想出彩,把连珠射、抹楸这类的练精就行了。”这些姿势和射法观赏性佳,拍出来好看。
江让瞥她一眼,这臭小子还挺机灵:“那我要是不止想好看呢?”
“小江,天都黑咯,快进来泡脚咯。”阿依拎着水桶出来倒水:“水都给你烧开咯。”
“诶,来了。”他把地上的箭羽归拢进箭袋,一把搂过从一一的肩膀:“走啊,泡脚。”
从一一耸肩抖落他的手臂,往后退开一步:“不想泡。”
“诶,你个臭小子!”他凑过去,想用锁喉式把她拉进屋里,她往下一蹲往前一窜又给避开了,临了还回头嫌弃的瞥了他一眼:“臭死了!”说罢就溜回了房间。
江让没好气的摇摇头,看向达瓦卓玛:“阿依,很臭吗?”
“臭啥子臭哦,洗干净就香咯。”
一夜好眠,别说大雨了,连一丝风都没起。
从厕所出来,江让就瞧见从一一挨着卓玛阿依正坐在火塘边,祖孙俩不知道在说什么,话还没有说完,臭小子就蹭的站起来说要去县上,又跑了。
江让一边刷着牙,一边看着她骑马跑远的背影,心想这臭小子也忒不听话了,
老太太就这么一个孙子了,往后是要顶门立户的,可眼下还是个肆意任性的小屁孩儿,以后这一家子的担子,难道要指望年迈的阿依吗?
就算是为了阿依,他也得跟她好好儿谈谈了,不能再让她这么荒废下去。
吃过午饭,卓玛阿依便背起竹篓出了门,说是要去山上捡点儿菌子。
“您路上慢些,当心点。”他站在门口目送老人走远,这才翻身上了枣红马,往村委会赶去。
一进村委大门,班觉村长就迎了上来,握住他的手使劲儿的晃:“哎哟,小江,你总算来咯。”
“咱们去会议室聊吧。”
“走嘛走嘛。”
自从以江让视角拍摄的“一个汉族人是如何在藏区度过一天”开始发布后,迅速在网络引发热潮,镜头里质朴的藏族生活、雪山脚下的炊烟、以及他与当地人的温暖互动,让村委官方微博的粉丝量在两周内暴涨四十万。
文旅局连夜召开会议,着手规划旅游线路,计划在最佳观景点修建栈道和休息区;农业局则开始系统整理县里的特色农产品,从高原松茸到手工牦牛乳制品,逐一建档包装,为助农直播做准备。
班觉紧紧挨着自己的福星,一会儿给他递烟,一会儿给他倒水,江让不时就接下来的发展提出一些建议。
一阵狂风突然撞响会议室的玻璃窗,震得窗框哐当作响,紧接着,一道闪电劈开阴沉的天空,闷雷在云层深处翻滚。
大雨来的突然,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玻璃窗上,彭东起身关窗。
江让看着外头渐大的雨势,想起来卓玛阿依,也不知道老太太回家了没,他掏出手机给老太太打电话,连拨两个都是不在服务区,又给从一一打,没人接......
这个臭小子,也不知道是野哪儿去了。
“村长,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
“小江,还没说完勒嘛。”班觉吹开保温杯里浮着的茶叶,慢悠悠啜了一口。
“阿依去山上捡菌子了,也不知道回家没,我回去看看。”
彭东闻言诧异地挑了挑眉,瞧着江让眉宇间的担忧不似作伪,没想到他还挺重情义。
“哦哟,要的嘛。”班觉摆摆手:“那明天又来哇。”
“行。”
江让把枣红马牵进村委会,然后借了彭东的车,车只能开到溪边的岔路口,他推开车门顶着雨往家跑。
“阿依?阿依?”江让推开屋门,屋里黑得像是被泼了墨,他摸到墙边的开关,老旧的灯泡闪烁几下,照出空荡荡的堂屋,灶台上的糌粑碗还搁在那儿,碗沿结着层凝固的酥油。
阿依的电话仍旧是不在服务区,江让抓起伞冲进雨幕,山风卷着雨丝直往领口里钻。
他顺着山路往上爬,泥水顺着山径往下淌,很快就浸透了他的登山鞋,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吸饱水的海绵上。
“阿依——”
“阿依——”
“阿依——”
喊声撞在雨帘上,碎成零落的回音,第三个转弯处的斜坡上,一截藏青色衣角撞进视线,江让的心跳突然变得和雨点一样急。
“阿依——”他大喊一声,一个娘跄扑倒在地。
达瓦卓玛仰躺在泥水里,湿透的藏袍紧贴着佝偻的身躯,银白的发辫被泥水染成褐色,看到江让,浑浊的眼睛瞬间亮起:“小江,小江,哎哟喂,菩萨保佑哦......"她一边絮叨着命大,一边用手肘撑着地面试图起身。
“别动别动!”江让扔开伞,顾不得被撞疼的膝盖,脑子里飞快的回忆着当年体育队集训时学过的急救知识:“阿依,慢慢呼吸,哪里痛?”
老太太指着膝盖:“克膝头儿,克膝头儿,哎哟,一落雨就溜的很,zhuai了一筋斗。”(膝盖疼,膝盖疼,哎哟,一下雨这地就滑的很,所以才摔了一跤。)阿依痛的直哎哟,捂着膝盖也顾不得江让听得懂听不懂,方言是叽里咕噜的往外冒。
“这里?”江让用手指轻轻按压髌骨边缘,达瓦卓玛疼的缩了下腿:“哎哟哟......”随即便用混着川音的藏语念到:“霉戳戳勒(倒霉得很)。”
“来,我先扶您起来。”这是伤着腿了,江让小心翼翼的扶了卓玛阿依起身。
“我背您下山,咱们去医院。”他把雨伞递给老太太,然后拉着老太太的手臂就把人背上了肩头。
达瓦卓玛的藏袍已经吸饱了雨水,可背起来仍旧很轻,他不禁想起高中毕业那年背奶奶去医院,也是这般轻飘飘的重量。
“阿依,抓牢些。”他往上托了托老太太的腿弯,小心翼翼的往山下走,不时回头安慰两句。
“扎西...扎西...”达瓦卓玛用四川话念叨着,突然又变成急促的藏语,江让只听懂了扎西这个名字,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名字,但却看到了老太太的泪水,混着雨水滑落到他的肩头。
快到山下时,她突然住了口,望着山路旁被雨水打湿的玛尼堆,想起扎西小时候最爱把捡来的漂亮石头垒在上面。
现在那些石头大概早就散了,就像她的家。
春节前夕,孙子突然从北京打来电话:“阿依,”那孩子声音发着颤:“我不回来了。”听他说完这句话,灶台上的酥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自那以后,这孩子就不见了。
卓玛想,一定是自己上辈子造了太多的孽,这辈子才会这么支离破碎。
江让感觉背上的老人渐渐佝偻下去,她不再说话,只是偶尔发出声气音,像被风吹动的破旧经幡,但隔着湿透的藏袍,他能清晰感受到那颗衰老心脏的跳动,一下下撞着他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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