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人生路

　　二十八、卖不出去的木材
　　在生活无情且沉重的铁蹄之下，那笔 “缺粮钱” 宛如一座巍峨高耸、难以逾越的泰山，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全家的心头。
　　无数个夜晚，父亲躺在那张破旧不堪、吱呀作响的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窗外的月光透过斑驳的窗棂洒在屋内，映照出父亲满脸的愁容。
　　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思绪万千。经过无数次内心的挣扎与煎熬，在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父亲终于无奈地做出了那个艰难到足以令人心碎的决定。
　　次日清晨，父亲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踱步到堂屋。
　　他的脚步拖沓，仿佛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堂屋中，那张供奉祖先、承载着家族数代记忆的大供台静静伫立。
　　供台由质地坚硬的木材打造而成，岁月在它的表面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木质纹理中，仿佛还留存着先辈们的气息。
　　每逢重大节日，全家人都会围聚在供台前，虔诚地祭祀祖先，祈求家族平安昌盛。
　　它见证了家族的兴衰变迁，是家族传承的重要象征，承载着无数的回忆与情感。
　　然而此刻，为了一家老小能熬过眼前这艰难到几乎让人窒息的困境，父亲咬了咬牙，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心中的无奈与痛苦一并咬碎。
　　他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要将这承载着家族记忆的供台拆了拿去卖。
　　父亲深知，在如今这物资匮乏、经济萧条的艰难时世，供台这般完整且古朴的物件，整体卖是决然卖不出去的。
　　于是，他把那饱含着期望与无奈的目光投向了我。
　　我刚学不久木匠手艺，手法尚显生疏，可父亲别无他法。
　　我望着父亲那满是疲惫与无奈的眼神，那眼神中仿佛藏着无尽的沧桑与苦难，心中一阵刺痛，犹如被一把锐利的匕首狠狠刺中。
　　我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因为此时任何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拿起那把略显陈旧的锯子，锯子的手柄被磨得光滑，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我深吸一口气，使出浑身解数，一下又一下地锯着那粗壮的柱子。锯子在木头上艰难地移动，每一下都震得我的手臂发麻，仿佛有一股电流瞬间传遍全身。
　　木屑纷纷扬扬地飘落，如同冬日里的雪花，洒在我的身上。
　　我感觉自己仿佛不是在锯木头，而是在与生活的困境进行一场殊死搏斗。
　　锯了一上午，我终于依照父亲的吩咐，将供台柱子全部锯成了整齐的板子。
　　此时的我，手臂酸痛不已，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
　　父亲迈进堂屋，脚步顿住，目光直直地落在满地的 “锯末子” 上。
　　刹那间，他那原本黯淡无光、被生活苦难重重笼罩的眼眸中，陡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这光芒仿若黑暗中刹那亮起的微弱烛火，带着一丝旁人看来近乎荒诞、不切实际的期许，仿佛在这毫不起眼、散落在地的锯末子中，他捕捉到了一缕能让全家挣脱饥饿枷锁、重获生机的希望之光。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像是被一股无形却沉重无比的力量拉扯着，缓缓伏下。
　　那动作迟缓得近乎凝滞，每一寸身体的移动，都像是在对抗着千斤重担，仿佛生活的重压已将他的脊梁彻底压弯，此刻连简单的俯身动作，都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他伸出那双手，那是一双因常年在田间劳作、与生活的艰难困苦顽强抗争而布满老茧与裂痕的手，粗糙得犹如寒冬里干裂的树皮，一道道沟壑纵横交错，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与生活的磨难。
　　他微微颤抖着，从地上捧起一把锯末子，那双手抖得厉害，仿佛承载着的不是轻飘飘的锯末，而是全家的命运。
　　他轻轻地捏了捏，锯末子从他那粗糙得如同砂纸般的指缝间缓缓漏下，宛如流逝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就在这时，他的脸上竟奇迹般地露出一丝兴奋的神色，那干裂得有些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低沉而又带着一丝期待的喃喃自语：“这锯末子摸起来很软和，说不定能吃啊！”
　　那声音，仿佛是在绝望深渊中发出的最后一丝呐喊，带着对生的渴望与对苦难生活的不甘。
　　我站在一旁，目睹着这一切，心中像是被一把锐利的钝器狠狠地击中，一阵酸涩瞬间涌上心头，眼眶在刹那间湿润，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中打转。
　　我望着父亲那满是疲惫与期待的面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艰难地挤出一丝苦笑，对他说道：“爸，这是从木头上锯下来的，怎么能吃呢！”
　　我的声音里，满是无奈与心酸，像是在无情地打破父亲那脆弱而美好的幻想。
　　父亲听到我的话，身子微微一僵，手中紧紧抓着的锯末子似乎变得格外沉重。
　　他缓缓站起身来，在这一瞬间，那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如同被一阵狂风无情地扑灭，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无奈与绝望，仿佛一片黑暗的深渊，深不见底。
　　他沉默片刻，转身走向角落，将地上散落的锯末子一点点聚拢，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放进了一旁的猪食盆里，仿佛仍不死心，想要在这最后的尝试中寻得一丝可能。
　　圈里的猪，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它走到猪食盆前，鼻子凑近锯末子，使劲地嗅了嗅，随后耳朵轻轻一甩，尾巴也有气无力地摆动了几下，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留下那盆锯末子，孤零零地待在原地。
　　父亲望着猪远去的背影，眼神中最后的一丝光亮也彻底熄灭。他的肩膀微微下垂，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显得无比落寞。
　　他长叹一声，那声音仿佛是从灵魂深处最黑暗的角落发出，带着无尽的沧桑与绝望，在这空荡荡、弥漫着陈旧气息的堂屋中回荡。“这东西要是能吃就好了，咱全家就不用挨饿了。”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在对自己诉说，又像是在向命运发出最后的质问。
　　他似乎有些舍不得地将手中残留的锯末子慢慢撒回地上，那动作缓慢而又沉重，仿佛每一粒锯末子的飘落，都伴随着一份希望的破灭。
　　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望着地上重新散落的锯末子，像是在看着自己破碎的梦想，心中满是无奈与悲凉，仿佛在这一瞬间，他已被生活的苦难彻底击垮，却又不得不继续在这残酷的现实中挣扎前行。
　　第二天，晨曦的微光宛如一把利剑，才刚刚划破天际那厚重的夜幕，四周的山峦还笼罩在一片朦胧的薄纱之中，仿佛一幅静谧的水墨画。
　　我和父亲就已悄然起身。清冷的空气如冰刀般刺痛着鼻腔，弥漫在屋内的每一个角落。
　　父亲的双手因常年劳作，布满了老茧与裂痕，犹如干裂的树皮。他动作熟练却又格外小心地将那些由供台柱子锯成的木板，一块一块仔细地捆起来，一共捆了四捆。
　　每一块木板都带着岁月的斑驳痕迹，承载着我们对改善家境的深切期望，仿佛它们不是普通的木板，而是通往美好生活的钥匙，被我们紧紧攥在手中，却又不知能否打开那扇希望之门。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父亲忙碌，心中五味杂陈，酸涩之感如汹涌的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望着父亲那日渐佝偻的背影，想到他为了这个家所承受的一切，眼眶再次湿润，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但同时，我也暗暗下定决心，无论今日遭遇如何，都要和父亲一起勇敢面对，哪怕前方荆棘丛生，布满了无数的艰难险阻，也绝不退缩。
　　一切收拾妥当，我和父亲，一人挑起两捆木板，那沉甸甸的担子压在肩膀上，仿佛将我们对未来的憧憬也一同压弯。
　　我们缓缓迈出家门，踏上了前往蔡家榨街的山路。山路崎岖难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和坑洼，每迈出一步都需要全神贯注，稍不留意就可能被绊倒，摔得鼻青脸肿。
　　山间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我们身边，宛如幽灵一般。
　　潮湿的雾气打湿了我们单薄的衣衫，寒意瞬间沁入骨髓，让人忍不住瑟瑟发抖。
　　一路上，父亲走在前面，他那宽厚却略显佝偻的背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座巍峨却又沧桑的山峰。
　　我紧跟其后，脚步略显沉重，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担。父子俩默默无言，唯有我们沉重的脚步声和扁担发出的 “吱呀” 声，在寂静的山间回荡，那声音仿佛是一首低沉的命运之歌，诉说着我们生活的艰辛与无奈。
　　十多里的山路，在我们艰难的跋涉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步都像是在与生活的困境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每一步都饱含着汗水与坚持。
　　终于，我们抵达了蔡家榨街。
　　此时，街道上已逐渐热闹起来，人们的欢声笑语、小贩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息。
　　但这热闹的氛围却与我们的窘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们就像两个误入繁华世界的落魄旅人，格格不入。
　　我们在十字街口的马路边寻了一处空地，小心翼翼地将木板从箩筐中一一搬出，整齐地堆放在地上。
　　木板散发着淡淡的木香，那是木材特有的气息，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木板表面泛出微微的光泽，似乎在期待着被赏识，被赋予新的价值。
　　然而，现实却如同一盆冷水，无情地浇灭了我们心中的希望之火。
　　时间无情地流逝，从清晨到中午，太阳逐渐升高，炽热的阳光变得愈发刺眼，洒在身上，让人感到燥热难耐。
　　过往的行人脚步匆匆，或神色匆忙地赶路，或与同伴谈笑风生，却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对我们辛苦运来的木板投以哪怕一丝关注的目光。
　　肚子早已开始咕咕叫，饥饿感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我的肠胃，仿佛在提醒我生活的残酷。
　　但我们身无分文，连一顿简单的午饭都吃不起，只能强忍着饥饿，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我望着眼前的木板，心中满是焦虑与无奈，眼睛时不时地望向路过的行人，期待着能出现一丝转机，哪怕只是一个询问的眼神。
　　父亲则静静地坐在一旁，他那饱经沧桑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每一道皱纹都像是生活留下的伤痕。他目光坚定地望着远方，只是偶尔微微皱眉，透露出内心深处的焦急。
　　他的眼神中既有对生活的不屈，也有对现状的无奈，那是一种在苦难中挣扎却始终不放弃希望的眼神，犹如黑暗中的一丝微光，虽微弱却顽强。
　　大约下午两点多钟，正当我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终于有一个人朝着我们的木板走来。
　　我定睛一看，瞬间愣住了，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此人正是那个在襄阳雪夜里和我一起拉板车的小梅。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寒冷的雪夜，我们在襄阳的街头艰难地拉着板车，寒风如刀割般刮过脸颊，我们相互扶持，共同对抗着生活的苦难。
　　他的模样基本上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庞，身形也与记忆中相差无几，所以我一眼便认了出来。
　　然而，或许是这一年的艰苦生活让我面容憔悴、变化太大，又或许是他早已将那段艰苦的经历抛诸脑后，他并没有认出我。
　　我心中一阵慌乱，不知为何，竟有些害怕他认出我来。
　　我担心他看到我如今落魄的模样，会让彼此都陷入尴尬的境地，也害怕那段曾经共同经历的艰难岁月被重新提起，勾起那些苦涩的回忆。
　　于是，我匆匆向父亲说了句 “我去那边看看”，便借故快步走到了马路对面。
　　我躲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观察着他们。
　　只见小梅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低着头，带着几分随意地用脚踢了踢堆在路边的木板，那动作让我的心猛地一紧，仿佛他踢的不是木板，而是我心中那脆弱的希望，将我心中仅存的一丝期待踢得粉碎。
　　随后，他抬起头，与父亲交谈起来。
　　由于距离较远，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看到父亲满脸堆笑，不停地比划着，似乎在努力介绍木板的优点，那笑容中带着一丝讨好，却又充满了无奈，为了能卖掉木板，父亲放下了所有的尊严。
　　那一刻，我看到了生活的残酷，它将一个坚强的男人逼到了如此卑微的境地。
　　两个人交谈了不一会儿，小梅便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心中五味杂陈，有失望，有不甘，也有对命运无常的感慨。
　　直到看不见小梅的身影了，我才从马路那边跑回来。
　　父亲皱着眉头，满脸失望地对我说：“看来卖不出去了，你也饿坏了吧？咱们先回去，再想别的办法。”
　　我看着父亲疲惫的面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终究没有把我认识小梅的事情告诉他。
　　那一刻，我心中的苦涩如同胆汁般蔓延开来，生活的艰辛让我深刻体会到了人情冷暖与命运的捉弄，仿佛命运的大手在肆意摆弄着我们的人生。
　　事后，我通过一些途径才知道，小梅从襄阳回来后，并没有去建筑公司，而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机遇，进入了公社企业管理办公室工作。
　　在那里，他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一路拼搏，后来还当上了县财政局局长。
　　三年后，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
　　那时，我在小学担任校长，有一次，我为镇中学校长精心画了一幅寓意吉祥的 “松鹤同春” 图。
　　小梅偶然间看到了这幅画，被画中的意境和笔触所吸引。
　　他主动找到我，表达了对国画的浓厚兴趣，并诚恳地希望我能教他画国画。
　　一来二去，我们逐渐熟悉起来，成为了好朋友。
　　他还多次热情地邀请我到他家做客，我们一起喝酒聊天，畅谈人生。
　　然而，每当回想起那天在蔡家榨街卖木板的场景，我心中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所以始终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
　　那段经历，就像一道深深的伤疤，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愈合，但每当回忆起来，依然会隐隐作痛，提醒着我曾经的艰难岁月。
　　最终，我和父亲无奈地又把那些承载着希望却又无人问津的木板挑回了家。
　　一路上，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将我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与无奈。
　　山路依旧崎岖，我们的脚步却更加沉重，心中满是对未来的迷茫，但即便如此，我们依然没有放弃，因为我们知道，生活还在继续，无论多么艰难，都要勇敢地走下去，去迎接那未知的明天，去寻找那或许存在的一丝希望，哪怕这希望如风中残烛般微弱，我们也绝不放弃，因为这是我们对生活的执着与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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