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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谢家宗堂。
议事堂在前,宗祠在后。
宗祠上满满当当,皆是谢家列祖列宗牌位,虽为肃穆的先人,却又如公正的阎王判官,居高临下,护持整个家族。
议事堂里,主位在高,由作为宗长的谢氏家主而坐,次位则分列两侧并起,是家主之外旁支家主,也就是宗老们的位置。
以上成合围互持之势,为谢氏、乃至整个陈郡共商宗族大事,于鸿均中总给人以威慑之势,更令鲜少入此类宗堂的王昭云与裴远山及至门前,都止了步,踌躇着望了望。
“宗老们有意赶在你抵达边州前,迫使父亲不得不从外城赶回来,参加他们自发召开的宗族会议,可见他们多是撺掇好了,不想借粮种予边州。”谢鸿轩提醒着,一边特特看了裴远山一眼,才与王昭云道,“可想好了应对之策?”
王昭云望着议事堂里热火朝天之中,主位上一个拧眉沉沉望向地面的中年男子。
他青丝添了白,皱纹也爬上了眼角和额头,但通身周正威严的气势不减,甚至掩不住依稀可见的优越面部线条轮廓。
阿舅年轻时亦算中原地区排得上名号的美男子,如今却也因坐上宗主之位,劳碌操持至此憔悴模样。
王昭云心中蓦地涌上一股浓重的歉意——若非她执意要借粮种,阿舅是否可在多事之秋少一桩烦心事呢?
念头一经闪过,王昭云眼底惆怅尽散,转做沉定的目光——自己闯下的事,当自己担下,哪有让长辈们替自己扛着的道理?
她绞紧袖中手帕,先是看了一眼一路沉默不语的裴远山。
他恰也向她看来,双目沉沉,有几分晦暗不明,但语气尚算坚定,“全听你安排。”
自边州出发前,军师便与裴远山特特提醒,此番陈郡之行,不仅是有求于人,更是第一次陪同夫人归宁省亲,必要少说、多看、多听,凡事多听夫人之令去做。
至于粮种,乃至谢家人的认可......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如若心中患得患失,便更不要妄下断言与决策,可顺势而为,且行且看,或会有意外之喜。
起先,裴远山并未将军师的老生常谈放在眼里,但及至今日,看到王昭云身旁的二表哥、大表哥乃至她身后真实存在的谢家大族......还有她方才在城门外对他们婚事的态度。
他忽就意会了军师话中微妙——于她,静观,再动,或许才是上上策。
王昭云不知裴远山心中已经千转百回,只当他是听进了她方才一路而来的叮嘱——宗老们有备而来,必定更加不好应对,他万万不能轻举妄动,惹怒了族老宗亲。
“自边州一路而来,昭云未曾停歇,届已将所有情状都做过推演,必不怕于宗劳们的苛刻。”王昭云将视线转到谢鸿轩脸上,又说,“我们进去吧。”
语罢,王昭云便先一步抬脚,往谢家的议事堂里去。
“大公子、三姑娘好。”门外两边奴仆问了礼。
在陈郡谢氏主家最年轻的一代中,除却宗长的大公子谢鸿轩、二公子谢鸿嘉,便是宗长已故妹妹的女儿,年龄排行第三的王昭云。
所以王昭云又被唤作谢家“三姑娘”。
堂内热议众人听得这一标志性称谓,话语便是戛然而止,视线又于顷刻之间转向门口这边。
各色视线投来,或惊或喜,复杂非常,但王昭云面不改色。
她先是远远地与阿舅点了点头,才提步,迈过门槛,低眉垂首,福身问礼,“见过宗长与各位宗老。”
王昭云的声音落地,裴远山亦随她,双手抱拳,朝上拱了拱手。
但......除了打量的目光,无有回声。
半晌过去,王昭云听见有人端起茶杯,磨了磨杯沿,又轻吹了一口气,咕噜咕噜将茶喝下一口......这些人悠闲得很,仿似看戏一般......或许,都在看戏......
“先赐座罢。”
忽而,一道苍老却沉稳的声音自东侧首传来。
王昭云蓦地抬起眼看去。
是三宗老。
三宗老壮年时曾任过谢家宗长之位,后因儿女皆于抵抗胡人联合侵扰的战役中身亡,遂以身心忧疲之由,让了位,只以宗老身份,偶尔参与谢氏大事谋划。
但即便只是宗老,他于事务之态度的分量,并不比宗长的轻。
所以,三宗老也是支持借粮种的,对吗?
王昭云只觉心中曙光更亮了几分。
下一息,她便听得上首再传来一道力道沉稳之声——“赐座。”
是宗长,她的阿舅。
王昭云连忙再欠了欠身,以示谢礼。
可正及奴仆们搬动椅子的声动响起,堂内却又有人道:“三丫头进宗祠,我们尚可理解,那个北边来的东西,也要进我们议事堂,是个什么道理?”
“北边来的东西”?
如此不堪之言,说的当是裴远山了。
王昭云下意识偏头去看身旁之人。
可出乎她的意料——裴远山不仅脸上没有现出愠色,甚至仍然低眉垂首,仿佛方才堂中欺辱之言并非是对他......若非他抱紧的双拳背面,青筋异常突起的话......她便真的要以为他心下无波无澜了。
王昭云抿了抿唇,站直了身,往裴远山那挪近一步,抬手,挂在他的手肘上,再抬起头,看向高位,“昭云与边州驻将裴远山,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两相交心,约定不弃,那便已是夫妻,既如此,昭云入得谢家宗祠,裴将军自然也能。”
她再转头朝向方才不堪之言的来处,背了句谢家祖训“夫妇是为一体,当相持相携,里外与共”,又道:“昭云望各位宗老待裴将军能如待昭云这般,那便是晚辈此生的福分,晚辈心中感念必报提携之恩。”
脊梁骨挺直,有理有据,硬软兼施,是谢家惯有的风范。
但落在有些人眼里,却有如芒刺在背。
在西侧中上段位置,一位花白胡须的花甲老者怔了怔,随即嗤笑一声,“待他如待你?”
那位宗老仰天一笑,“兄弟之间尚且还要隙墙,我谢氏能无论亲疏都帮助血缘筹谋,这已是世家之中能做到的极致,如今却要因你一句夫妇一体,便要我们在这动.乱时局中,帮着一个低贱的寒门,给边州借十万粮种,这便是你要的‘待他如待你’?”
他话音落下,堂内当即起一片附和之声。
“十一宗老说得对,这时局动荡,我们尚且捉襟见肘,哪还能给边州借粮种?”
“北边大旱多年,早就民不聊生,我们当趁着河南水土尚足,多播种,多屯粮,哪里还能把粮种借出去?”
“若是他边州真的缺粮,尽管向我们买便是,以后再拿粮食慢慢培育成粮种也未尝不可,何必急于在此时与我们借粮种?”
“依我说,就按十一宗老的办法,开春就把八成的粮种全部下到田地里去,只余下两成粮种留作来年的备用粮种便可。 ”
......
为保绵延不绝,依照陈郡惯例,百姓每年皆需按照田事方法培育水稻和小麦粮种,这些新的粮种和往年屯于粮仓的粮种汇到一起,通常按照三成下地、三成备用、四成留做新一年储粮来做分配。
起先,王昭云想要问陈郡借的便是那三成备用粮。
但若按照十一宗老的说法,那陈郡来年不仅要用去三成的备用粮种,便是留作储备的两成粮种也要被占去。
如此一来,先不说边州还能不能沾上陈郡的光,但若是陈郡真遭了天灾人祸,单凭储备的两成粮种,如何能养活万万百姓?
“不知各位宗老可否听昭云一言?”王昭云急得脱开裴远山的臂弯,往前跨了一步,朝阿舅谢元武郑重地行了一个文人礼,也不待众人反应,便道:“农书有记,大旱之后必有大涝,眼下,幽州以北已大旱三年,来年未必就不是涝年,而我陈郡又属诸多河流汇聚的河泽之地,要先稳固河渠自不必说,哪里还能把储备的粮种都浪费了去?”
她顿了顿,朝那位胡须花白的十一宗老看去一眼,又道:“如果八成的粮种都在农田里泡了水,不知十一宗老当如何解决陈郡百姓后续的粮食之忧?”
“你这是危言耸听。”十一宗老被后辈剜了一眼,心中大是不悦,当即拍案而起,直指王昭云,怒喝,“你别以为自己读了几本墨家术书,又得天都那几个纨绔夸了几句,便真当自己能跟你的母亲一样,可以通天晓地了。”
他朝谢元武道,“今日我便把话撩在这了,你要帮你的外甥女,你自己想办法去,但若是拿她那套歪门邪道来说事,那我谢飞白替陈郡的百姓,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说完,十一宗老便就甩了袖,从席上下来,擦肩王昭云时,与她狠狠瞪了一眼,便就大步往议事堂大门走。
然就是此刻,却有持刀侍卫忽从四面而来,将整个议事堂乃至宗祠都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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