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十七章
仔细调养之下,太子的病更有起色,也由于善加警惕,这一世贞观七年时并未在病中伤损染疾,算是暂且避过了‘足疾’的诅咒。
心态见好、身体也见好,太子便又开始常常到太极宫去陪侍陛下。
经过这大半年的养病之后,李世民渐渐发觉,他这太子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
再不复端肃沉着、矜持聪敏地体贴迎合他,仿佛光鲜假面褪去后,暴露出了某种本性似地,变得……黏人且顽皮。
没错,就是如此。
比如三日前,他从弘文馆回到甘露殿,路上推敲着近日研读典籍的心得里有什么可以用来教授太子,谁知到了附近的回廊前,竟瞧见……他的好太子正在和入朝不到两年的宿卫宫禁的小藩将契苾何力比试摔跤。
显然是在玩,玩的是很具有草原风格的摔跤范式——多少年来被诸多游牧部族中的男人们青睐为最能展示他们雄壮的野性魅力的活动之一。
眼前的这一场应当是某一方即兴发起的游戏,点到即止,但太子的冠服还是有了些许的移位,虽然不严重得大失礼数,但至少大大减损了一位储君应有的端重和威仪。
而契苾何力——这位在他印象中一直谨言慎行的铁勒勇士,依然维持着既有的形象,任何人都能显然看出他的紧张与抗拒——既害怕误伤了年纪较轻且大病初愈的太子,又害怕表现得过于怂包而从此在外族卫士们面前抬不起头。
当然,他最怕的还是……这一切根本是不合乎律令格式的,是触犯宫禁的,也并不在天可汗陛下情愿宽准的条例之内。
那么比试的发起者必然就是这位兴致正酣的大唐储君了。
御前近侍口报圣驾至,距离不远,特意惊动了正在摔跤的两人。
契苾何力瞧见了最崇敬的天可汗陛下,立刻住了动作,跪拜请罪——即便不是轮值时间内,也不该在宫禁中如此僭越礼法、嬉戏玩闹……彼时契苾何力的汉话说得还不够流畅丰富,因此他一边搜刮词句一边急于表达,诚挚惶恐得不胜言表。
而太子……虽然垂首肃立着,但面上显然没有那份紧张惶恐知罪的神情,反而风轻云淡地悠然沉默着。
臭小子,从前可不会…更不敢这样。李世民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和平民百姓瞧见孩子外出疯玩滚了一身泥回来时的心情有异曲同工之妙。
强忍住按着这臭小子的后脖颈一路押回甘露殿的冲动,他不理会太子,用颇似安抚的语气让面前的小藩将起身:“何力从来谨慎守职,定是太子的主意。”说着瞥了一眼垂首听训的太子,吩咐道:“你去吧,我只处罚这罪魁祸首。”
契苾何力于是安心地谢恩离开。
李承乾跟随着陛下回到甘露殿,挑拣了一个距御座处约有两三人距离的位置就坐。
方才坐稳,御座处便传来陛下颇有些感叹意味的话语——“这几个月我宽纵太过,把你都娇惯了。”
这语声比训斥多了些温和平常,但又较点评更为严厉。
李承乾熟悉这种语气,温和并不意味着安全——从前他屡次拒谏、肆意非为,陛下也是这般语气,耐心听他辩驳,剖断其中的道理给他听,末了,温和地问一句‘你认罚否’?
然而在这温和问句之后的,绝不是高举轻放的小惩大诫,不是耐心引导温和规劝,而是毫不容情的严肃惩戒……
他仍然对那次被陛下纳谏但同样被陛下揍得泪流满面、好几日难以安稳坐下的经历记忆犹新——因为太子屡教不改。
从此他再也不敢屡教不改。
后来他明白,他的阿耶从来就是这样的风格。对待朝政如是,对待敌人如是,对待天下官吏、邻国、宗室亦如是。总而言之一句话——要你永服其理,永慑其威,从此心甘情愿按照他的意愿进行。
“垂头丧气的干什么?”
太子垂着脑袋,回答:“怕阿耶打手板。”
这撒娇似的语气,更印证了李世民心里的想法:太子确实给他娇惯了。
“垂头丧气就不会挨打了吗?抬起头来。”
于是太子遵命抬头,又听见陛下问他:“你知道在宫禁中与人扭打嬉闹,依唐律如何处罚吗?”
“回陛下,笞二十。”太子规规矩矩地回答。
李世民点点头,拿起御案上的戒尺,“过来受罚。”
在预期里,太子接下来应当是畏惧、惶恐、忐忑,继而认罪求告这一流程,然而……
李承乾听命走到阿耶近前,正坐,眼中竟闪出几分狡黠顽皮的光芒——“儿知错了。求阿耶容情,儿请赎罚金。”
既然是依法典惩处,那么依法典变通也就无可厚非吧?
也好。
毕竟他乃堂堂储君,没有不许赎金抵罚的道理,毕竟他的陛下是讲道理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假如不准许的话……李世民想着,臭小子下一刻兴许就会撒娇耍赖哭诉:儿大病初愈阿耶怎么就如此狠心?阿耶能不打么?求阿耶不要打,阿耶打得好痛,二十下太多了,儿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干的出来。
堂堂的大唐储君在宫禁里胡闹,然后为了逃避几记戒尺而大耍其赖?太子不要脸朕还要脸呢。
“可以。”
然而,他未想到,此后的一连十数日,太子都以‘俸禄被罚掉许多’、‘府库不得擅费’等禁不起算账的理由为依据,动辄在用膳的时辰来他的起居处问安请教,顺带视膳……
那么,被罚了金,从陛下这里蹭饮馔的太子老实些了吗?并没有。
贞观五年林邑国贡献了一只五色鹦鹉,聪明机敏,善学人语,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成了天子爱宠。
然而就在某日,皇帝和太子一前一后进入内殿之后,那只鹦鹉看见他们,便忽然扯着嗓子大叫道:“太子殿下驾到!太子殿下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一连三声,气壮山河,威风八面。
李世民回过头瞧了瞧眼观鼻鼻观心的太子,后者正在他的视线下心虚地转着眼珠。
于是皇帝没好气地在太子额头轻敲一记——“我知道了,太子殿下驾到了。”
虽说太子顽皮,但他并不介意。
一则,太子在场面上依旧雍容得体,裁断庶务并无错漏失察,谈论机务也甚为允当。
二则,他自己实在算得上是个感情需求过于深厚的皇帝,更何况他这位太子是如此特殊——自幼便冷峻老成、颇具谋略,固然每每做成了完美的储君,却颇使他感到不同寻常的生疏别扭。
他虽为君,更是父亲,何尝不喜欢这臭小子不假设计真诚深挚的敬爱、撒娇的亲昵、顽皮的赤子之心?
不久后,某日太子问安时陪侍帝后闲谈,皇后从自身先天多病说起到子女们也都各有虚弱不足,正当太子大病初愈陪在身畔,便劝他多多强身健体。
“嗯……”皇帝点点头,觉得有道理,便叫太子闲时习武强身,赐下一把精钢所制的宝刀。
这刀是素雅的白榆木并黄铜雕花的装饰,鞘口嵌以牛角,古拙庄美得不可逼视,皇帝自己也有一把极为相似的。
李承乾得到之后,便爱如珍宝,有闲暇就在东宫苑内习刀。
他心境见好,又习武加以食补,身体不知不觉地强健起来。
不久后,李世民见他的太子强健不少,心中高兴,便同太子一道练刀,权作消闲。
于是太子得以近距离观摩天子在御苑玩刀的情景,自那以后,当有人再说起陛下当年在太原纵情行走、交结豪客、打遍黑白两道的传说时,他脑海里立时便有了生动鲜活的想象……和向往。
一同练刀,自然也略有比试,而太子的胆略和好胜心很是让皇帝意外——竟然抢险截击,毫不迟疑每一次可以将刀劈退的机会。这仿若和那个愁思忧惧、伤感多病的太子并非同一个人。
李世民能感受到刀身上传来的披靡锋锐的决心、张扬大胆的风范,还有那烈日般耀眼的斗志。这样的决心、风范和斗志,连同这反差得爱憎分明、矛盾又统一的性情气质——和他是多么相似啊。
最终皇帝陪太子练刀的事,意料中地招来了谏官的劝阻,无非是说:陛下不能这样啊,这样多么危险,谁伤到了谁都是很不好的啊,陛下要避免这样的情况出现啊……
而陛下……
李承乾依然记得那天阿耶不以为意地,用‘儿郎质性’、‘宝剑当磨’、‘连区区习刀都抵挡不得的储君将来如何执掌千军万马’等理由将谏官们对付了过去,然后以拳轻击他的肩,像当年的□□对待熟稔的袍泽幼弟一样——
“好小子。”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