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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周嘉宁醒了。
她眼睛雾蒙蒙的,尚在梦中尚未清醒的模样,见着是我,方才展颜一笑,柔声道:“木香师傅,你怎么来了?”
我抓着她两只冷冰冰的手,一边捏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来瞧瞧你好些没有。”
她依旧苍白脆弱,如同一只破碎了的蝴蝶,扑扇着翅膀仿佛随时都会坠落,我担心她,她却一直叫我放心,还反握住我的手,对我说:“木香师傅,等回了江夏,我做糖醋小排给你吃好不好?”
我重重点头:“好,要是不好吃我就将你捉回我的狐狸洞,让你尝尝骗我的厉害。”
她柔柔地笑着,温和地注视着我。
我最吃不消她这么专注又慈爱的眼神,好似我是她的孩子一样,于是我捏了捏她的鼻子,对她说:“好了,不与你逗笑了,我们快快赶路,天黑之前回到江夏!”
她“嗯”了一声,如意也早早收拾好了行李,我们重又坐回了马车,只是这回赶路的换作了渊临。
许是昨夜那一遭同床共枕,今日他都不敢正眼瞧我,屡次三番躲了去,红着耳朵尖尖说话也跟蚊子似的不大点小,我懒得搭理他,他既自请驾车,我也乐得清闲,便与周嘉宁他们窝在了一处,安心躺着与她们逗趣玩。
我这妖怪虽没什么腾云驾雾的本事,可日行千里也是不在话下的,于是一路摇摇晃晃,我们在黄昏时分到了江夏。
江夏是座南方小城,潮湿而温热,一别经年,这里还是周嘉宁离开时的模样,她却像是初来乍到的异乡人,不无好奇地四处探望着。
她指着一处不起眼的馄饨摊与我说那是她年少的最爱,每每她兄长惹恼了她都会带一碗馄饨向她赔罪,她离开时摊子的主人才生下孩子,一晃这么多年,襁褓里的孩子成了帮衬家人的小小男子汉,洋溢着笑脸将一碗碗馄饨端向过往食客。
江夏与我在她梦中所见有许多不同,但我却对这里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自己曾经来过一般,恍然间又忆起自己早已在周嘉宁的梦中走过千遍万遍,又怎能不熟?
马车停在周家门口,周嘉宁却迟迟不愿下车,一来是她如今这副病弱枯竭行将就木的身子怕叫家人担心,二来则是近乡情怯,当初的一意孤行在八年后得到报应的羞愧。
她不愿下车,我也不好强逼了她,正当我们打算找个地方先歇下脚时,外头传来一声颤颤的声响——
“小姐?”
我朝那声音望去,是个精神矍铄的男子,有些圆润发福的肚子,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正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我们这辆马车。
我想了又想,忽然在记忆的角落中找到了他,原是苏桓高中时,周家派来的那个门房。
他战战兢兢上前一步,隔着车窗小心翼翼,又问:“小姐,可是您回来了?”
车内静极了。
周嘉宁的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一滴接着一滴,像是落不尽的雨。
我们都在等她的回答。
良久,她掀开了车窗,她瘦得狠,那双曾经漂亮柔软又精贵的手像是一节枯萎了的树干,死死扣在车窗上,她拼命压抑克制着自己,才在这样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悲伤中找到自己的声音。
“嗯,我回来了。”
那门房瞪大了眼,又喜又惊,竟拍着自己的大腿叫了起来:“小姐,您终于回来了!老爷夫人都盼着您呢!”说着说着,竟红了眼。
周府急急通报,周老爷闻讯急急忙忙赶来,连衣衫都未来得及换,跑得额上都出了汗。
他依旧还是那副面善可亲的富态模样,却在触及到周嘉宁苍白的面色时陡然收回了笑脸,眉头紧巴巴的皱着,像是怕惊着她那般轻声问她:“嘉宁,怎的这时候回来了?”
又瞧见她那张瘦削的脸,急得涌出了泪,语调颤抖:“是不是苏桓欺负了你?哎哎哎,丫头,别哭,回家,咱们回家说。”
他像小时候那样想要抱住自己受伤的女儿,温声用最漂亮的玩具去哄她,一时也竟不顾脚下,险些摔倒在地。
周嘉宁见状,急急地朝我投来求救的目光,我赶紧拦住了周家老爷,对他说:“周老爷,您别着急,嘉宁舟车劳顿,咱们进去喝口茶先。”
他不认识我,还想挣脱我,但嘉宁冲他点了点头,他便立马换了副模样,笑呵呵地邀请我们进府里歇息。
我也不知周嘉宁这副破败的身子是如何强撑着进了周府,又是如何在她父亲面前做出的欢喜模样,我在一边瞧着她脸上温婉的笑,心里不住叹气。
她若不嫁给苏桓,她该有怎样幸福的人生呢?
周老爷虽欣喜于周嘉宁的归来,但他同样也知晓这其中定是出了什么事,可他并没有急切地开口询问,反而顺着我前头舟车劳顿的话叫嘉宁回了房中歇息,待到周嘉宁阖上双目,他方才敛去满脸笑意,回头谨慎而试探地向我探寻这一路风尘由来。
我掩去了周嘉宁这八年的苦楚,只道他们夫妻二人感情不睦,加之苏桓如今位高权重,奈何不得,不如了断尘缘,图个清净。
他并不信我,却还是连连点头,道:“终究是有缘无分,罢了罢了,回家就好。”
我也同样不信他会如此豁达,毕竟我可是在周嘉宁的梦中亲眼见过他的强势与狠厉的,可面前的人与当时又有许多不同,他生了许多白发,眼里是无声叹息的疲惫,他似乎并不愿去追究什么,也或许,此时的他早已无力追究。
我活了许多年,时光流转,白驹过隙,日子于我而言只是一个数字,可于他们而言,却是白云苍狗,物是人非。
渊临始终站在我一侧,听闻周老爷此言,眉头微微拧起,我担心他不知轻重说些煞风景的话,在他险要开口之前扯偷偷掐了一把他腰,他忽的“啧”了一声,在周老爷疑惑地向他望来时,又强作镇定地挤出了个笑,呵呵说了句,“有缘无分,嗯……是这么回事。”
周嘉宁这一觉睡了很久,久到她父母兄长嫂子侄子围着她三天三夜,她还未能睁眼。
而我与她,还剩今晚这最后一夜。
在这三天三夜里,我一直在她梦里,在她被苏桓冷待的那些时日里。
她产下了苏衡,身子却也亏空了下去,即便是最炎热的夏日,手脚也是冰冷,更别提京城那要人命的酷寒了。苏桓虽不会少了她碳火,却也不会将她搂在怀里温声关怀,她是人人艳羡的贵妇人,却再也不是那个被爱护着的周嘉宁。
再后来,李淑华逃婚来了京城,苏桓收留了她,在京城为她置了一所宅子,外头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她去质问苏桓,却得到本该如此的回复。她方才明了,原来她曾庆幸那些幸福也是她偷来的片刻欢愉,苏桓迫于无奈娶了她,现在只不过把那些爱物归原主罢了。
她守着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很听话,也最心疼她,阿娘阿娘的唤着她,让她在这孤单的京城找到一点属于她的慰藉。
可那个孩子死了。
那个孩子是被箭射死的,他那么小的人竟能流这么多血,小脸惨白的,再也不会笑呵呵地喊她阿娘,就像一张纸,一张被戳破揉碎的纸,凄厉得落在黑暗的角落里,从此再没有了生机。
她抱着他喊了很多遍,他一声都没有回她,她晕了过去,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衡儿满脸鲜血地对她说阿娘我好疼,一会儿是李淑华站在苏桓身边对她说她如今的一切皆是她咎由自取,一会儿又是苏桓冷笑着告诉她,他从未爱过她。
她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不想睡去也不敢醒来,直到她吐了血,大夫说她时日无多,她方才知道自己原是活着的,可活着若这么痛,她便不要活着了。
这个梦是血色的,目之所及皆是血液的猩红,夹杂着枯败的死志,带着沉重的痛苦,同样也把我困在其中。
我想要离开,又怕我抽身离去她便再也不会醒来,便只好留在这漫天的血色中,不住呼唤周嘉宁的名字。
梦里的她听见了,但她不愿应我,她向一条血色翻腾的河走去,面上却露出向往而怀念的模样,她喊,衡儿,等等阿娘。
“周嘉宁,那不是苏衡。他都会责怪自己害你承受生育之苦,又怎么会叫你去死!”
周嘉宁顿了顿,却还是提起脚步,向前走去。
“周嘉宁,你知道失去孩子的痛苦,难道你也要你的父亲再承受一次丧子之痛吗?”
“周嘉宁,你还记得你答应了我什么吗,我的糖醋小排呢?”
“周嘉宁,我们回家了。”
周嘉宁回头朝我望来。
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落下,在地上开出一朵朵鲜红艳丽的花,仿佛长着血盆大口的怪兽要将她彻底吞噬。
就在我绝望之时,耳边传来一声温柔却坚定的声音:
“思无涯,恨无尽,终日如囚,浑然一梦。”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我抓住了周嘉宁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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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跟等待着的读者宝宝们说声抱歉,换了份新工作,日常忙碌,频繁加班,写作几乎成了奢望。但无数个夜里,我脑海里都有千万重火花等待着绽放,写作也同样成了治愈的良方。万分感激在此相遇,平凡世界里你们是我最大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