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的花

　　黎语和温言向来话少。
　　他们总是温柔安静的，只要待在他们身边，就会不由自主静下来。

　　过去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何江月的话要多一些。现在何江月的话已经变少了很多，还时不时要分心关注项目群里的消息，就变得更安静了。

　　但这样的沉默并不让人觉得尴尬，反而还格外舒适放松。

　　他们一起待到了晚上十点关店，温言是开车过来的，这会儿又自己开车回去。倒是黎语要弯到北城大学博士生宿舍，先把何江月送回去。

　　黎语开车很稳，何江月靠在副驾驶座上，手机屏幕上的冷白光线照射在脸上。
　　照得她脸色惨白惨白的，好像正在被手机吸□□气。

　　她点开师妹刚在项目群里发的文献资料，看到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字顿感头疼，闭了下眼睛又睁开，双眼没什么焦点地望向窗外的车道，喃喃：“如果我没有读博的话，现在应该至少也有辆车吧？”

　　读博每年都会发各种补助和奖学金，但如果发不出什么文章的话，总共算起来也就和月薪四五千的打工人差不多。不用太愁生活，却也的确有那么点拮据。

　　可是发文章又不是想发就能发的。
　　就算何江月本身有这个能力，也总是容易受到方方面面的限制。

　　黎语知道她的情况，看她突然又惆怅起来，问：“是实验又出什么事了吗？”

　　“没，突发感慨。”

　　何江月放空了一会儿，感觉脑袋清醒一些，就又打开手机继续看文献，“其实就算出了事也没什么，反正不管他们怎么折腾，我都绝对，一定会把这个博读完，继续做科研的。我是要为国家，为世界做大贡献的女人，怎么可能因为他们放弃。”

　　前方正好红灯，黎语踩下刹车看了眼正一脸专注的何江月，“那当然，何老师是要有大作为，名留青史的。”

　　“借你吉言。”何江月笑了声。

　　把她送回宿舍后，黎语又把导航目的地改成姥姥姥爷家。

　　这些年郑玉京来北城的次数不少，但每次都待不了很久，往往待个三四天就要回去管她的花店。所以每次郑玉京来北城，黎语都会和她一起在姥姥姥爷家住几天。

　　她这次是明天下午的飞机回去，黎语早就计划好下午送她去机场，晚上再回店里。

　　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三十六，老年人都睡得早，这会儿家里一片寂静，只有郑玉京的房间里还开着灯，但也没什么动静，黎语走进了房间才看到散落了满床的信件。

　　信纸和信封都泛黄，边缘有些卷曲，都是近三十年前的老物件了。

　　黎语知道郑玉京和黎康靖异地恋过一阵子，那时候他们大学刚毕业，黎康靖怀着一腔抱负回南海建设家乡。

　　郑玉京本来想跟着一起去的，但姥姥姥爷担心她离北城太远，到时候万一受了欺负都不能第一时间给她撑腰，怎么都不同意他们在一起，还强行勒令郑玉京去北城附中任职了一年。

　　那一年里，他们就是靠着电话和这些信件度过的。

　　如今再看这些信件还挺浪漫，但那时的郑玉京其实饱受煎熬，和姥姥姥爷吵过很多次架，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辞职后偷了户口本远赴南海，抓着黎康靖去领证了。

　　不管什么时候想起这些，黎语都不得不感慨，郑玉京真是位非常有主见的奇女子。

　　但郑玉京不爱在黎语面前表露出思念亡夫的模样，总觉得这样太矫情，所以一听到黎语开门的声音就在着手收拾现场了，现在只不过是还没有收拾完。

　　床头的晚香玉仍散发着馥郁而厚重的香气，花头却有些耷拉着。

　　黎语猜想郑玉京大概不爱旁人动这些信件，转头把外套挂到转角的衣架上，再拿起花瓶，去洗手间给晚香玉加了点水。

　　回来后，郑玉京忽然说：“小语，我把明天回南海的机票退了。”

　　“姥姥姥爷又不舒服了？”黎语理所当然地想到这些。

　　毕竟有些事就是很难瞒住的，即使为之想好一百个理由去搪塞，真相也会从第一百零一个事先未曾料到的角度露出马脚。就像前天清晨，姥姥姥爷一定想不到郑玉京会那么早出现在他们门口一样。

　　但郑玉京没有回应，只是说：“他们说等我回了南海，他们自己会去医院。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说来应付我的？这不得亲自把他们送去医院检查才能放心？”

　　黎语也没想太多，问：“那你什么时候带他们去医院？”

　　“还没确定，但也不会拖太久了。”

　　郑玉京还说：“接下来的事都交给我，你该做什么就去做，明天你就回你那边去住，那边离花店近点，节省点通勤的时间，你好歹能多休息会儿。”

　　其实黎语这些年也习惯一个人生活了，没考虑很久就点了头。

　　“确定好什么时候去医院要提前告诉我。”
　　“放心，肯定和你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郑玉京还是留在姥姥姥爷家住，第二天应老人家的强烈要求，中午和晚上还带着保温饭盒去再卉给黎语送饭。

　　她以往也来过几次再卉，跟帅俊和小袁都打过照面，突然见面也不会觉得尴尬。

　　她暂时不着急回去，陪着黎语一块儿弄花弄草，还被带去隔壁文身店和小橘玩了会儿，一不留神就待到了晚上八点多，正想着是时候回去了，结果还没起身就撞见了身着西装的温言推门进来。

　　看着成熟多了，身量宽厚了，个子似乎也比十几岁的时候高一点。
　　时间真快，都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帅俊下午就下班了，现在就剩小袁还在店里。郑玉京看到他见怪不怪的表情，再一看黎语扬起的笑脸，心中大概有了数，笑道：“都这么晚了还过来啊？”

　　郑玉京坐的位置在转角，很容易被忽视过去。

　　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温言才看过去，礼貌地向她点了点头，“郑阿姨晚上好，我下了班有空就过来看看。”

　　“经常来？”
　　“有空的时候一般都会。”

　　黎语吃着今天下午做的小饼干，替他补充：“圣诞节和元旦第一天都是店里最忙的时候，他还主动来当免费劳动力呢。”

　　小袁灵机一动，还帮温言刷好感：“江总手艺可好了，不比我们专业花艺师差。”

　　温言轻声笑了笑，顺着说：“是阿姨以前教得好，我也就是帮点力所能及的小忙而已，主要的工作还是黎语在做，她最辛苦。”

　　“这是小语的店，她自己当然得顶着。”

　　郑玉京含笑看着黎语把小饼干推到了温言手边，问：“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让黎语纠结很久，至今都没有开口的问题，就这样轻易地被郑玉京问出来了。虽然面对长辈提出的这类问题基本都有固定模式化的解答，但她还是悄悄竖起了耳朵。

　　不过结果如她所料，温言说：“还行，刚开始会有些不习惯，适应一阵子就好了。”

　　黎语托着腮思考。
　　这就是很经典的报喜不报忧型。

　　郑玉京也知道这话半真半假的，但没戳穿，继续说：“不管怎么说，至少现在都好好的。我都听黎语说了，你前些年一直在国外留学，能有机会出去多见见世面肯定是好的，就是这一去也太久了，在国外待了有八九年吧？”

　　黎语一下子忘记嚼饼干了，悄悄侧目看了眼温言的侧脸，听他温声说：“是的，我去年刚刚二硕毕业，后来因为公司国际业务合作的问题，在德国多待了半年。”

　　原来是这样。

　　黎语暗暗点头，想起来继续吃饼干，接着听郑玉京说：“多学点也挺好，当初小语读研的时候成绩可好了，何江月还有她导师，都建议她申请博士的，她不愿意，就要出来开花店。”

　　“北农大的硕士学历已经很不错了，我对读博又没兴趣，本来就没必要继续读啊。”

　　万万没想到问题还能扯到她身上来，黎语撇了撇嘴，手垂下时轻轻拽了下温言的衣角，暗示他帮忙说几句。

　　温言马上会过意，“我听说黎语拿了很多国际花赛事的冠军，还是北农大插花课的外聘教师，现在能把再卉做到这么好，也已经很厉害了。”

　　小袁立即举手，“这些都是我和江总说的！”

　　看他们这样子，郑玉京笑出声来，“你们就都帮着她说话吧，她干什么都是好的。”

　　说完，她看向温言，“正好我现在人在北城，你要不嫌弃的话，有空就去我们家一起吃个饭，我记得你以前还说我做的蒜蓉清蒸鲍鱼好吃呢。”

　　温言也记得，笑说：“好，那到时候麻烦阿姨了。”

　　“顺手多做两个菜就是了，这有什么麻烦的。”郑玉京摆摆手。

　　要说到以前，温言去黎语家吃饭的次数真不少，那是在高二上学期的家长会之后。

　　那次期中黎语和温言的进步都很大，一个年级第五名，一个年级第六，徐老师让班长张贴过成绩单后，着重表扬过他们。

　　黎语从小脸皮薄，但也喜欢被老师夸奖，高兴到一上午都脸颊红扑扑的。
　　温言每次看到她转头过来，都觉得她的脸像红苹果。

　　特别可爱。

　　问题出在下午，爱玩的男生完全不受成绩的影响，一如既往在教室后面打打闹闹，温言被化学老师叫去打印材料，黎语拉着何江月给她讲期中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

　　大概是在何江月讲到第三种情况，a大于等于0时，两个男生从她们身旁走过。

　　“我早就发现了，黎语和温言绝对有一腿，你没发现他们经常在一起吗？上次运动会的时候，我还看到他们两个在后面那家新开的奶茶店里……”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黎语抬起头也只看到说话的那个男生的侧脸。
　　是运动会第一天她在王铮店里看到的两个男生之一。

　　她没经历过这种事，脑袋还懵懵的，下意识认真回忆了一下她和温言是否有过什么亲密接触，否则也不至于这样被人误会，但一旁的何江月显然一点也忍不了，撩起袖子就站起来了。

　　黎语被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她：“你干什么？”

　　何江月叉着腰说：“你刚才没听到那姓赵的刚才说什么啊？他都敢当着我的面议论你和温言了，这我要是能坐视不理，那我何江月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黎语拉着她的袖子没放，指望着把她拉回来坐下，“可能只是误会了？”
　　但何江月站得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如果是误会，他能刚好在路过我们座位的时候说这些？”
　　“……”
　　“他能刚好挑温言不在的时候说这些？”
　　“……”

　　听起来是很有道理，但黎语还是会习惯性地回避争执，考虑也许不理这些人，让他们自己觉得没意思，这件事就自然而然过去了。

　　如果实在无法回避……
　　那她当然也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他们。

　　不过何江月完全不考虑这么多弯弯绕绕的，果断把袖子从黎语手里抽出来，“别犹豫了，他就是故意说这些膈应人的，此时不削更待何时？”

　　她说完就大步走上前去，气势汹汹地抓住赵阳的后衣领，“把刚才说的再说一遍。”

　　“诶你动手动脚的干嘛呢？”

　　赵阳被她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就推着她的手想挣脱出来。

　　奈何何江月抓得真够紧，他一时半会儿还挣脱不出来，得要旁边的男生帮忙才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的。

　　而何江月只是冷着脸，“把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

　　“你说哪句啊？我一天到晚要说那么多话，谁知道你问的是哪一句啊？”

　　赵阳插科打诨地不愿意开口，和他一起的男生也帮着他说：“喂你讲点道理吧？明明是你一上来就动手，还连句道歉都没有。”

　　“你们在人背后嚼人口舌的时候怎么不讲点道理呢？你们道歉了吗？”

　　经过他们这一折腾，班上至少一半的人都看过来了。

　　何江月倒也不想让赵阳真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把那些话再说一遍，叉着腰说：“我只强调一遍，我不想再听到你们说那些主观臆断的揣测。如果再有下次，我绝对直接把你拎徐老师办公室去。”

　　她个子没赵阳高，但气势比他强太多，一下子震慑得他没说出来话。

　　黎语看得热血沸腾，不过想着何江月毕竟是在帮自己出头，要是站在旁边只看不说，还怪没义气的。

　　所以她也鼓足勇气，上去叉着腰说：“就是，没有证据不要随便议论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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