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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我回鸾羽吧
容世子和永世公主的那纸婚约,在仲夏当头,倏地一蹶不振了,随之而来的,是属于世子和邺平公主的死灰复燃。在安阳百姓的眼里,连月来起承转合的故事终是迎来的高潮和结局,永世公主在这篇章里,是个昙花一现过的顶级配角,在加固世子和邺平的感情之后功成身退,论功行赏来看,乃是个皇亲国戚级别的炮灰,不折不扣的悲剧人物。
而此刻这位炮灰,正坐在廊前,翘着二郎腿,躲着日光,看着堇瑟华年指挥众人搬进搬出,丝毫没有身为悲剧人物该有的悲戚。
栖岩得知容屿退婚的时候正喝着药,那口本该一气呵成,不打算在嘴里多做停留的汤水,因着主人的慌神,成功地卡在了喉咙口,充分地叫味蕾察觉,并将方方面面的苦感,分毫不差地送进了栖岩的脑袋。
因为病因寻得及时,栖岩药喝得利索,身体也就好得快。不过三四日,前辈给她搭脉,已然越发速战速决了,见她好的差不多,便于几日前,与众人辞行,回了鸾羽。正在她纳闷怎么段忧服不跟着一起回去的时候,得知了容屿退了婚,她这才明白过来段忧服会多留几日的原因。
今日是忧服接栖岩出宫。
三伏正盛,她大病初愈,搬家的事,便就落了个清闲自在。眼前以堇瑟华年为首的小厮侍婢进进出出,手上皆是她入宫后从四方得来的家当。
身体本一日一日好,以为日后便全是好日子等着自己的时候,却缘由不明地等来一纸退婚书。栖岩望着那纸,忽然间连找容屿问个原因都嫌费气力。
容屿虽退了婚约,还是好心地将堇瑟华年留给了她,许是想着华年身上有恩要报,而栖岩一个堂堂公主,身边寒酸地连个护卫都没有,便又阔绰地留下了堇瑟。这样一看,栖岩还得勉为其难夸他一声‘周到’。
等忧服来接栖岩之时,行李大多已装上车了。栖岩揣着引光剑,正招呼华年堇瑟上车。忧服上前,理着宽大的袖袍,睨她一眼:“可需要绕道世子殿一趟?”
栖岩一脚踏上车:“吃饱了撑的?如今婚也退了,我再纠缠不清,可就真丢我爹的脸了。”旋即掀开车帘,嬉皮笑脸地朝华年堇瑟中间挤去。
堇瑟坐在一边,默不吱声,小丫头则愁眉苦脸——自栖岩伤好之后,她便一直愁眉苦脸。要不是知道她忧心他事,指不定会有人以为她希望栖岩一辈子好不起来呢。栖岩耐心地安抚她,从前的雇主同如今的雇主没能喜结良缘这种事情,没发生过才算正常呢,没什么可惜的。她听了这话,耸搭的眼睛更颓然了一层楼,连彼时仅有的光亮,也悉数灭了,她讷讷:“姑娘与殿下,只剩下这层关系了吗?”
栖岩一怔:是啊,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是病中吗?是那她原以为是老天漏给她几分宠爱才特意降下的恩惠一样的病吗?还是她特意偷瞄黄历,想视作幸运日的那天?
栖岩没再说话,一边拍着华年的背,一边闭目养神起来……卒然想起什么,又睁开眼睛,笑道:“还在想杨徽为什么来呢,原来是观礼的。”
容屿同杨姒的这场大婚,细细想来,来的蹊跷,甚至没有一鳞半爪的常理在。回头草你吃就吃吧,好歹有个预兆吧?可惜在他的脑子里,永远埋藏着一百道曲折的过程,他不愿表达,不愿交代,更不愿解释,于是栖岩便总是一步登天,后又一落千丈。
路过池边,栖岩示意堇瑟叫停了车,瞅着小丫头正熟睡,便拉着堇瑟下了车。火伞高张,阳光兜头而落,栖岩半眯着眼睛,循着旧路,来到湖边。她蹲下身子,剥茧抽丝地找了起来。堇瑟见她专注,便站在一边,不做打扰。
也不知道栖岩聚精会神了多久,终是在团团簇簇的橘色鱼群中,瞥到了那清丽的一抹白色。好似比那日胖了一圈,栖岩皱起眉,锦鲤能长得这样快?或许是记错了也未可知,这样出挑的颜色,若有多几只作伴也好。
若运气不好,与这白锦鲤,也可算作最后一面,栖岩便在心中与它做了个简单的拜别。
堇瑟目光蓦地一动,栖岩顺着她眼光看去,不远处的湖心亭端坐着两枚身影。她叹口气,目力好,倒白给自己添罪受。栖岩扯了扯堇瑟:“可要去同你旧主拜个别?”
堇瑟见栖岩眼底有些意气用事,略微思忖道:“姑娘先行上车,堇瑟随后便来。”
栖岩朝湖心亭那身影又扫了一眼。
几日前,她实则去找过一次容屿,也有过,将所有事情一次问个清楚,这样的念头。
起先侍卫不让进,她便自己筑了护障,偷偷溜进去了。晚饭时辰,容屿坐在铜灯下,看着告文,不远的圆桌上,是凉透的晚膳。栖岩站在窗外看了许久,容屿桌边叠得山高的告文,一点一滴,在他一笔一划下,逐渐排出了个轻重缓急。她不记得自己站在窗外多久,久到护障何时消失的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就这么两个时辰,他见了一箩筐的人,叮嘱了一箩筐的话,却连喝两口汤的时间都没有。
栖岩看着在灯下伏案养神的人,心中漫天掩地的不明情绪,让她泣不成声。她站在窗外,在心里对他说:“从在鸾羽认识你,到现在,一直都知道你是谁,你是朝国的世子,我知道却也不知道,从没真正想过你是谁。可是今天,我知道了。”
一通话,说的乱七八糟,大概是因为没有听众,所以也不需要逻辑。栖岩不愿让他为难,便只能自己离开。只是每离开一步,身后的屋舍仿佛就崩塌一厘,坚固的牢笼就越困得当中那人,寸步难行。
栖岩收回目光,心像是被捅穿了,任由风来回地流窜。
堇瑟朝湖心亭走去,亭子四周落下水帘,浮去三伏燥意,容屿坐在主位,杨姒坐在客位,二人面前放着凉茶果品,琳琅满目。容屿笑道:“今日就走了?”
堇瑟点着头,一言不发。
在她生命的前二十年里,她是一把没有思想的利剑,世子吩咐杀谁,她便杀谁。后来遇见段栖岩,没见几面,却阴差阳错见了不少她的坚强,在偌大的安阳里,拼命挤在世子眼前,活成了个频频倒地的不倒翁。许是段栖岩救了华年一命,许是段栖岩实在活得落魄艰难,一天到晚鸡犬不宁,她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容屿命她看护段栖岩,她也没什么不情愿。
容屿弯着唇角:“照顾好公主。”
说完,他鬼使神差朝栖岩的车上扫了一眼,正撞上栖岩从车帘里探出的目光。栖岩一时慌乱。忙撤下门帘朝后缩,猝不及防撞上了睡的正香的忧服。
忧服低哼一声,不满地睁开眼皮,右手捂住肋骨处,看清始作俑者后,目光如刀。栖岩一边赎罪似得帮他揉着肋骨,一边关心道:“不妨事吧?”
好在堇瑟回来得及时,忧服未与栖岩多做纠缠,神色清醒不少,见堇瑟面色晦暗,他轻声:“出了何事?”
堇瑟见是忧服开口,整肃了神色,恭敬地说谎道:“军中的小事罢了。”
忧服略一点头,不再关心,又阖上眼睛,悠闲自在地靠着车壁,一心会周公去了。马车颠簸,等栖岩从忧服肩头醒来时,万家灯火崭露头角。
朗月客栈与洛雁塔并肩而立,石板路耳濡目染着伶人哼的江南小调,路肩车辙都浸上了吴侬软语。湖畔点了灯,映着十里莲花辉映,栖岩站在金岳楼外,似有似无瞧见里面繁闹景象,华灯利落,红绸遮眼,金锣震耳,台上优伶巧笑倩兮,软红十丈正甚,看得她一时心神恍惚。
“三五年时三五月,”湖皱云高,西风而趟,忧服站在栖岩身侧,二人并立树下,缓带轻裘,扫视九衢三市,他道,“丫头,可是伤透了心?”
栖岩一怔,转头看他。
“随我回鸾羽吧。”
栖岩解颐,移开目光。她瞧着近在咫尺的歌舞升平,耳边却无声无息。容屿与邺平这事虽然古怪,却不难想。他所站之处,高不胜寒,他经国业,安黔首,悉关丕图,先人骨血之上,他不容有失。他每过一条江,每抵一道岸,便有生民从泥水里探出头来,于是他不进则退,一生都需要在汹涌波涛之上,过五关斩六将——总而言之,无非是他身不由已,不愿谈儿女之事,更谈不起儿女之事。
栖岩蹲下身,发梢撑起昏蓝的夜,本波澜不惊的声音,蓦然有了些小气口,掌管记忆片段的堤口忽然崩塌。那些各行其是的不甘、慌乱和崩溃,默默汇聚成势,银河一般倾斜下来,在她心口处大肆冲撞。眼泪也再不管她的体面,只管侵占她浅薄的眼眶,不费事就溢了满面。
栖岩只觉得越哭越凶,气也喘不过来,肩背如同被人狠狠压住,任她如何挣扎,也难得一丝鼻息,眼睁睁瞧着自己心头的酸苦,流进四肢百骸,将每一处筋骨拆卸分离,最后又要将她的血肉也吞没。
忧服看着眼前蜷缩成一团的人,情不自禁同她一起蹲下身,可惜手足无措,心中也悲苦难鸣,手指在碰到栖岩肩头的刹那,却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他只得狼狈的挪开,沉默地候在当刻,如何做都不是。
他不懂如何应对这样的栖岩,不乐意见她悲痛,却又生怕她悲痛的不够,残余心底,伤期无限。栖岩哭了许久,眼泪干在脸上,扯地她脸皮生疼,忧服见她哭够,便轻轻将她扶起,一点一点送回客栈。
栖岩坐回塌上,静悄悄开口:“师叔,我看着段南薇,将性命葬送,付于不值得之人,我既知道她傻,断不会步她后尘,你不必忧心,我……”
“……会随你回去。”
这一趟下山,不认也得认,她一败涂地。
忧服垂着脸,沉吟未语。白日的景象,在他心头轮番上演,一时间,鼎沸喧嚣的笙歌鼓乐,仿若都噤了声,天地之阔,乾坤之辽,仿若只他一人,而他那颗自诩风过无痕的心,轻松就露出藏了事的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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