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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子时,松林。
雾如薄纱,细细地飘着,林子里寂静无声。
值夜的镖头王猛静立着,时刻监测风吹草动,其余镖师和衣睡在车旁。以镖车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保护圈,四角插了火把,火光在雾中变得朦胧。
困意渐渐袭来,王猛坚如磐石的脚竟有些发软、踉跄。他拄着刀,看飘来的烟雾,发现了不对,喊道:“不好!有迷烟——”
暴喝声唤醒了倒地的镖师,众人很快抽刀起身,掩住口鼻,将货箱团团围住。
突然,林中传来一道极细微的破空声,四支火把应声而灭,霎时间伸手不见五指。
就在这片死寂的黑暗里,一声满腔怨愤的戏腔响起。
“屈死的冤鬼魂,我怒气满腔……”
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来,忽远忽近,忽虚忽实,似贴在耳畔,又似从天上传来。
“装神弄鬼!”
王猛利落地去摸火折子,循着记忆去点火把。
微弱的火苗亮起,照亮他的脸,也照亮了突然贴到他面前的那张白得发青的鬼脸!
披头散发,一身红色嫁衣,几乎是飘着,黑洞洞的眼睛里汩汩淌着活血。那张脸离他鼻尖不到三寸,咧开诡异的笑。
王猛心一横,拔出火把一甩,朝着女鬼身上燎去,可是砸了个空,倒将火灭透了,怎么也无法再点着。
黑暗再度吞没一切,只剩那戏腔还在唱。
“夜阑人静任飘荡,清风明月倍凄凉……”
“快!先点火!”王猛指挥道。
其余三个火把同时擦亮,火光冲天,可是——女鬼不见了!
“去哪儿了?”
“看脚印——”
那镖师揉了揉眼,定睛一看:“没、没有脚印?!”
话音未落,离镖车最近的镖师惨叫:“我的脚!”
他单膝跪倒,转头看去,只见脚踝处被割开一道口子,血渗出来。
火再一次被灭了个干净,火把也在地上滚动,怎么也摸不着。
恐慌自脚底升起,众镖师不由得方寸大乱,独行只怕腹背受敌,在黑暗里摸到人,却更是寒意蹿升,只怕是鬼!
“砍!往雾里砍!”
镖师们背抵镖车,疯狂挥舞兵刃,剑声鹤唳,斩碎的只有雾。
越来越多的人被割伤脚踝倒下去,才惊觉车底也许亦有鬼物,挥刀乱砍,依旧只有刀剑相接的声音。
那戏声却如鬼魅缠绕,声调陡然凄厉、愤恨,穿透耳膜。
“可怜我无辜把命丧,在花下埋骨痛断了肠——”
一切尘埃落定,歌声渐渐远去。
王猛终于再度点燃火把,松林依旧静谧,连半点飞鸟振翅的细响也无,仿佛方才的鬼影只是一场幻觉。
沉默中,一个镖师缓缓回头,声音变了调:“箱子不见了!”
……
二人赶到时,官差已勘测过现场。
“启禀王爷,镖师从昨夜起就一直守在案发地,没有可疑人员经过。”
“然而现场颇有可疑之处。
其一,镖师都穿着统一的靴子,且每趟走镖都会更改图样,避免仿制,经勘查,现场没有出现另外的脚印。
其二,为了掩人耳目,镖局派了三队同时走镖,而这个真箱子将喜服藏在暗层中,上面堆满了石块。如今整箱一起消失不见,盗匪必然力大无穷,人数不明。”
谢观玉将钱袋交给官差:“速带伤员回城诊治。”
“是!”
一时间,官差、镖师撤了个干净,唯余谢观玉与江雁锡在偌大的山林中。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刚才还生机勃勃的树影都骤然变得狰狞可怖了起来。
江雁锡悄悄往谢观玉身边蹭了半步,攥了攥他的衣袖,又觉得不够,干脆整只手灵活地钻进他的掌心,紧紧牵住。
谢观玉没见过她这样紧张,抱住她,轻声问:“怎么了?”
江雁锡抬起脸看他,睫羽轻颤,咽了咽口水,强撑道:“阿玉,你不要怕……我、我会念经保护你的!”
说着,她当真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见她越念越卖力、越想越虔诚,谢观玉忍不住低笑了一声,捏了捏她的脸蛋。
“阿雁,世上是没有鬼神的。至少,此案绝对是人为。”
“为什么?”
江雁锡试探着睁开一只眼偷看,半信半疑。
谢观玉俯身捡了根已熄灭的火把,递到她眼前。
“因为鬼不会用暗器灭火,你看。”
江雁锡凑近,焰芯还未烧尽,她试探着伸手捻了捻。
又干又硬,是浸过水后蒸发变干所致。
“原来如此……”江雁锡舒了口气,顿时壮了胆,“火把是被冰珠打灭的,真的是人。”
若不仔细瞧,火把在受潮时怎么也点不燃,真是很唬人。
二人绕场看了一圈。
满地脚印杂乱,却都是出自于镖师,没有任何其他的鞋底纹样。
却有一道间隔均匀、极浅的擦痕,像有什么东西贴着地面滑行而过,蜿蜒如蛇迹。
还有几处浑圆的压痕,像球滚过,与镖车底部的痕迹相似。
谢观玉蹲下身,看着那条“蛇纹”,很轻地拧眉。
“这条痕迹倒符合‘女鬼’飘行的动线,可是丝毫没有落脚之处,如何发力?”
江雁锡不明白这有何难,教他:“就是这样啊。”
说着,她认真示范了起来。
江雁锡踮起脚尖,小步快速地交替滑行,裙裾翩跹,盖着脚,上身纹丝不动,真如魂魄般飘然远去。
谢观玉怔了怔,低眼一看,她滑过之处,赫然留下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痕迹,没有完整的鞋印,只有脚尖极轻的触地印记。
甚至走得比嫌犯还好。
罪犯精心制造了诡异的现场,原本要推演、破解许久的难题竟这般神奇地迎刃而解了。
谢观玉眼尾轻挑,起身绕着江雁锡看了一圈,仿佛在欣赏一本行走的《犯罪奇技录》。
“好厉害。”
江雁锡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怎么会走得这么熟练呢?难道——”
她眉头微蹙,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
忽然,桃花眼一亮,仿佛发现什么天大的秘密。
“我知道了!”江雁锡语调轻快,“阿玉,我一定是会梦游,夜里偷偷练习过!”
见她把自己哄好了,谢观玉垂眸轻笑,配合道:“那么,阿雁,你梦游时有没有练习过这个?”
江雁锡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俯身细细查看那圆形压痕,点点头:“有哦。”
她蹲下身,把自己缩好,抱着膝盖,变成圆滚滚的一团。
“像这样,滚过去。”
她正要在地上滚一圈,谢观玉眼疾手快,捞住她的腰身抱了起来,扶好站定。
“阿雁,多亏了你的梦游症,嫌犯的身份已经浮出水面了。”
江雁锡似懂非懂,有些开心:“真的吗?”
谢观玉眉眼愈发柔软,点点头,解释道:“是戏班子。走的是魂步,施的是矮子功,唱的是子母喉。至于那个‘大力士’的脚印,亦被那两位同伙掩盖干净了。”
团伙作案,只有三人,刀马旦扮作鬼魂,武丑滚入车底,武生劫走货箱,功成身退。
谢观玉顺着印痕消失的方向看去,眸色深深。
“他们去了南城。”
-
夜,月如钩。
谢观玉坐在床头,手中翻着《犯罪奇技录》,目光停在了写“鬼步”技巧的一页。
忽然,烛火摇曳,窗外飘过一道黑影。
谢观玉很轻地挑眉,抬眼望去,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江雁锡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我在梦游……我在梦游……”
她贴心地关好门,就这样一路“飘”了进来,悄无声息地滑到床边。
谢观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江雁锡自觉脱了鞋子,爬上床,又缩成一团,动作利落地滚了一圈,准确无误地滚到他身侧,然后……撅起了嘴巴。
柔软的嘴唇在昏黄烛光下泛着粉,微微嘟起,正对着他的脸颊,小心翼翼地凑近。
谢观玉没动,声音淡淡:“我听说,梦游的人好像不会撅嘴巴。”
“你听说错了。”江雁锡小声嘟囔。
她睫毛颤了颤,进退两难,罕见的矜持竟占了上风——不能让阿玉发现她在装梦游,不然“夜探香闺”,显得她好色啊。
江雁锡只好红着脸,收回了嘟起的嘴巴,正想不动声色地飘回去,谢观玉却没有善罢甘休。
他眼底笑意更深,循循善诱:“而且,我听说,梦游的人最听话了。无论说什么,都会乖乖照做的。”
江雁锡不疑有他,果真停了动作,听候他的差遣。
谢观玉松了松脊背,意有所指:“肩膀好酸哦,如果有个梦游的人刚好路过,能帮我揉揉肩就好了。”
“……”
江雁锡偷偷睁了一点眼睛,见谢观玉正在看书,果真没有发现她的伪装,安下心来。
她慢吞吞爬起来,挪到他身后,认真地替他捏肩,一边捏,一边悄悄和他一起看书。
起初还看得津津有味,可是……
一炷香后,手指开始发酸。
两炷香后,整只手有点抽筋。
三炷香时,江雁锡欲哭无泪,暗叹色字头上一把刀,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终于熬不住,出声提醒道:“阿玉……手酸……”
谢观玉放下书卷,贴心地为她垫了一句:“阿雁,你醒了?”
“啊?哦……”
江雁锡借坡下驴,欲盖弥彰地演了起来。
“我怎么会在这里呢?啊!我知道了,一定是梦游时练习,不小心跑出来了。阿玉,我没有打扰你吧?”
“没有打扰,阿雁好体贴,还帮我揉肩膀。”
谢观玉抑了抑唇边的笑,替她揉手。
他的手法极专业,从掌心推揉到每个指节,轻重缓急皆有讲究,恰到好处地缓解着酸胀感。
江雁锡只觉自己的手指被他揉得好舒服,几乎要软成一滩烂泥了。
他低垂着脸,披散的墨发松松地别在耳后,温柔而专注,殷红的小痣在长睫投下的阴影中亦显得柔和。
“阿玉。”江雁锡被迷住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忍不住感叹,“你好俊哦。”
谢观玉很是受用,眉梢轻抬,邀请道:“要不要很俊的阿玉帮你按摩?”
“要!”
江雁锡已浑然忘记了来意,飞快地趴好,将头埋入他香香的枕头里。
谢观玉的手掌顺着她肩胛、脊背,一寸寸按压、推揉。
“我幼时常常帮父皇母后按摩,算是‘童子功’,还不错吧?”
江雁锡惬意地哼哼了起来,像一只被撸顺了毛发的小猫。
“好舒服……”
“我想起之前,侍奉母后很熨帖,与父皇相处则不然……”
谢观玉想起童年窘事,低笑了一声。
“你知道的,我在外几乎不笑,父皇则更淡漠严厉。每每替母后按摩后,公平起见,我也要为父皇尽孝。可是,父子二人横眉冷对,我要先绷着脸行个礼,再全程沉默地展示按摩功力,结束后,父皇还要一本正经地点评、教育几句,与考查功课别无二致……如今想起,仍觉得好尴尬。”
江雁锡闻言,想象那生硬的父子温情时刻,又想到小阿玉苦着脸被迫打童工,“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将脸埋入枕头里狂笑不止。
“阿玉,可爱——”
谢观玉弯了弯唇角:“以后每天睡前我都帮你按一按,会睡得深些,好不好?”
江雁锡正要满口答应,仔细想了想,连连摇头:“不好。”
“为什么?”谢观玉很轻地抬眉,“不喜欢吗?”
做噩梦那夜,谢观玉说什么也不愿与她同床共枕,执意要席地而眠。
只此一回,江雁锡就牢牢记住了,就算再想他,也不可以霸占阿玉的床。
“地铺不舒服……我不要阿玉天天睡地铺。”
思及此,江雁锡原本被按得飘飘欲仙,蓦地清醒了几分,挣扎着要起身。
谢观玉心口暖乎乎的,他轻轻按住她的腰身,示意她躺好。
“可是,你一个人睡,梦游怎么办呢?”
“我……”江雁锡正要解释,又羞于启齿,只道,“我以后不会梦游了。”
“不梦游也睡这里,好吗?”
江雁锡一心挂念自己“鸠占鹊巢”的事,只当谢观玉怕她梦游才委屈求全,更不好意思了。
她努力地想了想,终于计上心头,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谢观玉低眼,只见江雁锡片刻前还生龙活虎地与他说着话,霎时没了声响,开始紧闭着眼睛装睡,睫羽还忍不住一眨一眨的。
不多时,她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穿好鞋子,又开始飘行:“我睡着了,我在梦游……我要回禅房去了……”
谢观玉眉梢轻抬,目送她打开门,出去,关好门,倩影从薄薄的窗纸上一掠,飘然离去了。
“阿雁,我忘记告诉你了,其实……梦游的人也不会一直说梦话。”
谢观玉仰面躺在床上,轻嗅着她身上残留的香气,江雁锡的一举一动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狡黠又拙劣,贪色又纯真。
尚且沾染着她余温的手覆住了脸颊,他忍不住轻笑起来,肩头被牵扯得微微颤动,学着她黏糊糊的语调,感叹道:“阿雁,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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