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沧岚[水仙]

　　听闻轩辕霁霄要陪自己用膳，轩辕皇后便亲自尽心筹备的一桌吃食，都是轩辕霁霄往日爱吃的菜。轩辕霁霄之前出走一事不能声张，这场接风宴也办不得多大阵仗。人皇和轩辕霁霄的一弟一妹都闻讯前来，屏退众人后，一家人也放下了架子，同寻常人家一般谈笑言欢，嗔道皇后与轩辕霁霄偏心，只想着二人寻了不叫上他们父子三人。

　　“好好好，是我考虑不周了！我自罚一杯谢罪。”轩辕霁霄伸手提走放在人皇轩辕面前的酒壶，又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乾坤袋里拿出一个酒杯，替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

　　轩辕皇后疼爱女儿，合家欢乐的场面也本该是高兴的，但她一想到今夜轩辕霁霄将要面对的命运，心中苦涩悲痛却也不得不强颜欢笑。但她终究是一族之母，即使是心神悲痛也是虑无不周，思量着轩辕霁霄有着身孕便没有替她准备酒杯，这下不知她从哪里掏出了一个酒杯，急道：“胡闹，你腹中孩儿怎受得住这‘神仙醉’！”说着便要夺去轩辕霁霄手中的酒。

　　听到轩辕皇后的话，轩辕霁霄也愣了一楞，一时不察竟也让她得手了。这话本无不妥，但桌上另外两位尚还年幼的是对这些日子的事情一无所知，忽然听到自己的长姐有孕，一个又惊又喜地道：“姐姐怀了孩子了？我要当姨姨了？！”更年幼的那个脸上的笑意没有维持多久便皱起了眉头，略显稚嫩的声音里透着严肃：“孩子的父亲是谁？莫不是负了姐姐？”

　　又惊又喜那个是轩辕雀南，一副小大人模样，要找负心人算账的那个自然就是轩辕霁霄的幼弟轩辕帝泓。

　　二人的问题一出，轩辕皇后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沉默地放下手中的杯子。轩辕霁霄立刻伸手分别弹了二人额头一下，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日后在慢慢讲给你们听。你们的姐夫是很好的人，可不是帝泓想的负心汉，你们不用去找他算账。”心事被戳穿，轩辕帝泓双颊红了红，抿紧了嘴唇思考要如何替自己辩驳几句。“我今日喝不了酒，你们可得替我敬父皇两杯，我们在这儿吵闹，他看得热闹便自己一杯接一杯下肚，回头还要怪我们不理他才叫他自个儿喝闷酒。”

　　听到她这么说，轩辕帝泓和轩辕雀南齐齐看向端着酒杯的男人，轩辕放下已经凑到嘴边的酒杯，无奈地看向轩辕霁霄，“你呀！”

　　天气越冷，北都的天黑得越早。等轩辕霁霄安抚好弟弟妹妹，从轩辕皇后宫中出来时，天已经黑尽了。在回去的路上，轩辕霁霄脸上被温馨的气氛熏染的笑意渐渐散去，宫女提灯的光芒照亮前行的路，却照不亮她脸上的阴影。

　　回到自己的宫苑，轩辕霁霄打开房门，果然便看见了端坐在镜前的身影，和消失前一模一样。沧岚月回头看向进门的人，笑意依旧。看到那朱唇浅笑，轩辕霁霄的心安定下来，她向沧岚月见了一礼，随后打开放在一旁桌上的木盒，拿出一顶偌大的盖头。此时再见沧岚月，轩辕霁霄的心境已经是沉静了许多，笑着问道：“我帮您？”

　　“有劳。”沧岚月颔首。

　　绯红覆雪，丹纱垂掩。一切都像轩辕霁霄之前想象的那样，红绸遮住了那绝色的容颜，红色的纱帷下朱唇若隐若现，引人撷取。当不染凡尘的清冷被红尘遮掩，剩下那勾起的嘴角便是诱人的蚀骨毒药。

　　“遗憾吗？”朱唇轻启，淡漠的嗓音突然响起。

　　轩辕霁霄不带丝毫犹豫地肯定：“自然是遗憾的。谁不想手刃自己的仇人呢？”

　　“周灼虽已重伤，但他的法器皆为日神所创，不是凡品，云尾仅有护你之能——你伤不了他。”沧岚月轻声解释，虽然他声音里不带丝毫情绪，但轩辕霁霄隐约感到一丝关切。她不是刚愎之人，已然是从沧岚月话中明白了自己之前的幼稚轻虑。

　　轩辕霁霄深吸一口气，然后将一朵红蜡莲花递到沧岚月手中，“多谢您……这是信号。想来您也是知道我们今夜的计划的，您若是得手便将此物点燃掷向空中，届时我将亲自率兵来接应您。”虽知月神神力深不可测，但轩辕霁霄心中不愿将人族存亡之事皆系在神明身上，得到助力已经足够了，人族的命运当由人族自己来开启或是终结。

　　只是轩辕霁霄并不清楚，沧岚月现下并做不了多少。沧岚月双手握住了那朵红莲，颔首道：“好。”他并不在意人族如何安排，因为此行必定生灵涂炭，不论是谁的胜利都将由比嫁衣的红还要夺目的血泪来浇灌。他只是天地苍生命运轮转的一个关节，已然入局。离出发还要很久，虽然沧岚月他自己很习惯静坐打发时间，但顾及着轩辕霁霄的心情，沧岚月主动开口道：“约百年前，有人告诉我说人族寻得了纳灵修炼之法，如今有近百年的积淀，可是能与妖略作抗衡？”他一人呆久了，记性便不太好，对时间的感知弱了许多，魂分之后便更是如此，一时间也想不起究竟是多少年前照晖说过此事。

　　“是。原本妖族强盛，人们只能躲藏求生，祖辈竭智尽力才让人族在各地得以存续。据父皇所言，约百年前，有人大梦一场后有如神助，发现自己能够感受到天地间的灵气并纳入自身为己用。而后那人又悟出纳灵锻体之法和诸多法术，遍寻天下有天赋之人为徒，而后才有了如今的诸位大能和各大修炼世家。但那位开辟修炼之途的大能在将自己的法术全部教给徒弟之后就突然消失了，她的徒弟们仅在她消失的前一夜隐约听到‘仙离’二字，猜测大能是成仙飞升而离，便认为修炼成仙之路，修炼世家又称为仙门世家。如今人族抵抗妖军的各部军队便是由各门派的弟子或各世家的子弟集结而编的。”不知不觉中，轩辕霁霄说了许多，人皇与皇后也并未来打搅她，“我出生之时，父皇已是集结各地的部族共建北都，人族团结，已是可与妖族相持不下。原旧即使妖族成军，人族也尚可抵抗，但妖军首领，那只妖龙一出现就好似鹘入鸦群……”

　　那年她将十岁，妖族的骚扰突然变得有规律且越来越勇猛，就像是有编制的军队一样。起初，察觉到妖族成军的时候，各仙门世家和各部统领都有些慌乱，担心此番妖族有人统领，人族最大的优势便会不复存在。智慧与团结是人族最大的武器，也是护人族长存的坚盾。几番交锋后，人族虽然没有压制妖军，但依旧与其势均力敌。原本人皇轩辕放下心来，作计在两族僵持之际营求休养生息之机，但有鹿一战时，周灼出现了。

　　有鹿一地位于北都西南，驻守于此的仙门世家探查到有一小队妖接近便向北都求援，想要将其一举歼灭，以振人族之威。人族作战向来谨慎，那次更是各族之长谋划筹略，妖军有千，人族便集结了足足万人。

　　妖本惯于夜间活动，妖军也本常在夜间侵袭。但那日正置中午，烈日炎炎，腾起的尘土突然模糊了远方的视野，就在一万兵马严阵以待，蓄势将发之时，一声重重的脚步声从天边传来。

　　一千只人身虎臂的妖排列得有如贝联珠贯一般，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朝有鹿城外的军队行来。一千双脚同时抬起又同时踏下，铁靴落地仅仅发出一声洪亮悠长的响声。那响声接连不断，像是一声声鼓敲在众人的心头。

　　御驾亲征的人皇眼中毫无惧色，抬起鼓槌重重落下，一声响彻云霄的鼓声响起，人族的军士各自祭出法器，向妖军冲去。那一下重锤犹如响雷，人皇轩辕将战鼓击破了，人族兵马势如破竹淹没了妖军。就当众人以为大局已定，胜利在望之时，一个书生面向的青衣男子突然出现在了战场的边缘。

　　那青衣男子未着战甲，身材高挑却过于瘦削，左手摊开的手掌上悬着一颗珠子，右手执着一柄金尖长枪。他周身萦绕着阴冷的气息，以至于一出现便让战场上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而青衣男子一出现，那残存的数百妖怪便如潮水般退去。众人以为妖怪露怯，一时杀红了眼便追了上去。

　　深知穷寇莫追，且突然出现的青衣男子十分古怪，人皇轩辕正要下令全军撤退，只见那青衣男子忽然腾空，举起了于他身形不太相符的金尖长枪向地面掷去。

　　天上所有的云都消失不见了，一时间碧空如洗，阳光大亮。突然刺眼的阳光让人皇轩辕和一众家主、将军们目不能视，不得不以袖遮目。他们唯一能听到一声久久不绝的巨响，嗅到什么被烧焦的味道。等他们重新睁开眼时，眼前的场景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刚才的战场上出现了一个焦黑的深坑，方才还呐喊着奋勇杀敌的战士全部消失不见了，只有几个在深坑边缘的焦黑物体能勉强分辨出个人形。

　　那青衣男子不见了，剩余的妖也不见了，仅有远方泛起的尘土在证明他们的离去。

　　在场的人皆不发，在长久的寂静里，人皇轩辕的声音仿佛一下苍老了几十岁，“回去吧……”有人在起身时，腿脚不稳，直接摔在了地上。

　　那一枪覆灭万人的青衣男子正是周灼。但自那以后，他却鲜少出现在战场上，出手之时更是寥寥无几，似乎只在人族士气大振时刻意出现来挫人族的锐气。

　　“您说，倘若有朝一日人族当真被妖族覆灭，那便是命吗？”轩辕霁霄看着烛台上只剩下小半截的蜡烛，声音有些沉闷。

　　沧岚月摇头，盖头四角的白玉坠子随着他的动作摇晃，“不会。盛极必衰，妖族的运势将尽了。”此时他却是想到了百年前来犯鸿蒙的妖，那周灼应当便是那斩落他一缕发的妖龙。妖龙逃走后应该又寻得了几件赤景留在人间的神器才会如此强力，只是他本属阴，日神遗留皆为极阳，他贸然使用，反噬极重。也正是因此，周灼才无法仗着那些神器一举大败人族。

　　他堂堂月神一般不记仇，亲自斩断妖族运数实乃天命所驱，而非记恨什么。他沧岚月是绝对不记恨周灼曾伤了他的脸的，绝对没有记恨……他只是怕放任周灼在人间作乱会危害到自己的半魂，仅此而已。

　　“时候不早了，我该出发了。”沧岚月看向轩辕霁霄。

　　既是被盖头阻隔，轩辕霁霄依旧感受到了下面投来的视线。“我带您过去，也向父皇解释一番。”

　　他们到时，南城门处已经立着五道人影，人皇轩辕和青云真人自在其中，其余三位分别为统帅全军的元帅、韩家家主和另一仙门的长老。见到来此的两个身影，五人皆是一愣。不等有人先问，轩辕霁霄率先上前说道：“父皇，这位是我请来的帮手，也是极阴命格，身手法力皆是强过我。先前不知他已到此地，女儿便先将事情接了下来，此时由这位相助，必定是事半功倍！”一边说着，轩辕霁霄暗中向人皇轩辕比了一个手势。

　　人皇轩辕心领神会，自然是相信轩辕霁霄的，便又抢在其他几人之前开口，对不远处阴影里的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姑娘，此去萧萧，但取敌首！”阴影中的身影走了出来，那一袭红衣的身影周身似乎笼着一层月光，让这昏暗的地方增添了几分光彩。虽然红绸丹纱遮住了容颜，在场之人莫名就感觉那盖头之下是绝世倾城的美貌。

　　丹纱下的绛唇似乎勾起，沧岚月向人皇点头示意后便走向了城门外。忽而风雷大作，黑暗中蓦然出现两个光点，紧接着有灯烛亮起，众人这才看见不知何时出现在城门外的夔牛婚车。单足的巨牛身躯巨大如象，黝黑粗糙的皮肤上有诡异的花纹，盘起的两角若山羊，双目澄澄发亮。夔牛身后拉着一辆两轮的车，四柱撑着一顶，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珠，四面有红得发黑的纱垂下，纱上有奇异的香味。方才亮起的则是在四根柱子旁的红灯笼。

　　见到巨大的夔牛时，除了人皇轩辕、轩辕霁霄和走向婚车的沧岚月，其余几人皆是握住了自己的法器。感受到有人接近，夔牛嗤出一口气，有些烦躁地甩了甩头，但当沧岚月走到它身边时，它才猛然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本能让它恐惧和臣服。夔牛屈膝跪下，放低身子让沧岚月上车。

　　沧岚月收回那一缕气息，提起裙摆走上夔牛婚车。

　　红色的倩影在纱帐后显得朦胧，只让人隐隐看得清背后振翅的鸑鷟。夔牛的独腿一伸一缩，婚车平稳地开始移动。轩辕霁霄看着正坐在其中的身影，忽然跪地行了祭祀时最为庄重的礼。见状，人皇轩辕沉默地跟随她的动作行礼，其余人也没有丝毫犹豫地跪下。

　　沧岚月收回自己的感知，握住红莲的手紧了紧。

　　路途较远，夔牛回到妖军营地时该是子时。静坐一个时辰对沧岚月来说，不过是万年中的一瞬，他闭上了眼静静等待。一路上不断有各种各样的妖出现，跟在婚车周围，好像送嫁和接亲的队伍一样。

　　秋风带来远方的气息，也吹动四周垂落的纱帐。身着鸑鷟嫁衣的身影稳坐在婚车中，身上的珠玉吊坠轻轻摆动，在静谧的夜中等待一场尚在酝酿的风暴。

　　半个时辰后，沧岚月忽然感觉一股熟悉的气息，清脆的铃响仿若就在耳畔。在他睁眼的那一刻，婚车突然停下了，几道身影如脱弦之箭一般冲入数以百计的妖群中厮杀。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突然出现在沧岚月面前，伸手向他的手臂抓来，沧岚月反应极快地避开了。

　　但伸向沧岚月的手不只一只，他也没刻意躲避另一只手的动作。满目绯红突然被揭开，沧岚月如愿看见了照月疏惊愕的脸，他的话也被卡在一半：“姑娘，跟我……”

　　“姑娘？什么姑娘？跟你到哪儿去？”沧岚月笑意盈盈地开口，双眸比漫天的星辰还要璀璨，头上金钗上的凤凰衔着的珠帘随着他歪头的动作轻轻摇晃。

　　猝不及防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还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照月疏除了怔怔地看着染了红尘的月，脑中只有三个大字：太美了！

　　他好像是一个在绝世佳人出嫁途中见色起意劫婚车的恶霸，但是见到恶霸佳人似乎很开心的样子，被胭脂染红的眼角上翘，朱唇一张一合，引人撷取。照月疏看呆了，这次是真的呆了。他知道沧岚月美得雌雄难辨，本身发色是银白，连瞳色都是浅淡的，又喜欢穿浅色的衣衫，整个人，不，整个神不食人间烟火，只可远观。但那浑身透着的凉意偏偏让人想让人去接近他，将他捂热，又怕捂化了，简直矛盾之际。而如今沧岚月这副模样，也不止是美艳二字能够形容的，那应该叫：凉月落红尘，不可方物。

　　照月疏用了极大的努力才让自己没有继续沉溺其中，忍住想要伸手的冲动，沉声问道：“沧，沧岚月，你为何在此？”

　　沧岚月心中偷笑，环视了四周打得不可开交的人和妖之后嗔了他一眼，“你们这下一冲动，怕是坏了人族大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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