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人生鼎沸里活得平凡

　　上鱼山以往7、8月最危险，经常发生山体滑坡事件，以免人员伤亡，政府一般会提前开展封山封路工作。近年来由于地质改造工作做得好，情况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不料今年遭遇特大暴雨，检测工作不及时，就酿成大祸了。

　　前来支教的学生，一个失联，另一个去找，没多久失联的那个自己出现了，被找的那个不见了。

　　“你找我我找你，过家家呢！小唐，怎么样了，有消息没有。”一个小时过去了，老徐已经从原来的愤怒、暴躁，转为无奈无力了。
　　“目前还没消息，雨太大了，搜查很困难。”小唐摘下眼镜，揉着自己的眉心，山一般沉重的担忧压在肩头，喘不过气。

　　雨点豆大，视线可及的平地上空空旷旷，没有半个人影，雨水打进眼睛里十分刺激，头顶暗无天日，林言丢掉被砸破的伞，一声声喊魏洲。这是路段里唯一一块平地，魏洲如果不在这里，那极可能是上坡去了，要是真的上了坡……

　　林言不敢想。

　　老徐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打过来，林言咬咬牙挂断，不停拨给魏洲，嘟嘟嘟几声，屏幕黑了，不知道是没电了还是被水泡坏了。林言站在雨水里，整个人发抖，天色黑得像末日，心跳慢得似临终。

　　“等多久？”魏洲收起伞，抖落一身的雨，摘下眼镜擦拭，问，“一起等啊。”

　　林言和谢成江一起看着他，魏洲重新戴上眼镜，瞧清楚了林言的眼神，复又说，“刚刚送青青回家，半路上找到个避雨的山洞，躲了一会儿，来迟了。走咯胖胖！”

　　青青家……山洞……

　　林言被浇得一个激灵，拔腿就跑，只能赌一次了，魏洲，你可别再让我欠你了。

　　胡遇正在收拾课桌，耳朵微动，听见了滋滋滋的振动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内室，是很久不联系的余安。
　　“老胡，生日快乐。”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澄动听，和几年前一模一样，胡遇笑着怼回去，“不是吧，你这么肉麻呢？发个信息不就好了，还特地打电话，尴尬死了。”
　　“这不快月底了，话费用不完么。”余安说，“刚从实验室出来，看到楼下一个男生在给女朋友过生日，很巧。”
　　胡遇撑着墙：“变幽默了兄弟，谢啦，我这边也刚下课，准备收拾收拾回家。”
　　“行，记得吃碗长寿面。对了……”余安停顿几秒，“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嗯，我进电话了，先不和你说，等你回来聚一下。”胡遇挂完电话，片刻失神，门口传来声音。
　　“胡先生在吗？你的快递。”
　　“嗯？你放桌上吧。”
　　方方正正的盒子，最外面的包装沾满了水，水渍淋在刚擦过的桌上，胡遇的眉头都皱起来了。孙珂给他发了条微信。
　　“乖乖，下课了吧？等你吃饭。”
　　胡遇把箱子往地上一放，拎着钥匙走了。
　　他今年的生日过得极平淡，和两对老夫妻吃一顿晚饭，孙珂下了一碗长寿面，外加一颗煎得有些焦了的荷包蛋，很平常的一个日子，是普通人过生日的方式。胡遇觉得挺好，就是感觉缺了什么，他今天看了无数遍手机，也没等到那条消息，心里始终闷闷的。

　　他看着那颗荷包蛋发愣，林言煎荷包蛋煎得可好了，平坦圆润，中间一颗橙黄剔透的蛋心。

　　“乖乖，这就饱啦？你不是最喜欢吃鱼了，今天都没动筷。”孙珂说。胡遇稀里呼噜吃完最后一口面，没好意思说这鱼味道不大好。但孙珂鱼啊鱼啊的，他突然福至心灵，问：“阿姨，言言去支教的地方叫什么来着？”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好像是什么上鱼山，还不是下鱼山……哎？小遇！”蒋厉楠很迷茫，“我说错话了吗？怎么冲得这么快？”
　　胡跃天摆摆手：“随他去，奇奇怪怪发癫。”
　　“最近好像真的要谈恋爱了，上次哦……还和陆璐看电影去了。”
　　胡崇华不解：“怎么这种事你都知道？”
　　“哎……所以我说你们男人，就是不会关心人。好歹是你儿子吧，好歹是你孙子吧？关心一下他方方面面的生活行不行？我呢，可是……”

　　这边孙珂开始发表关于家庭伦理关系的演讲，另一边胡遇以即将超速的姿态在市区里狂窜，“咻”的一声，紧急倒车入库后，拿出了高中运动会跑步的速度冲回店里。一打开门，方才那股冲劲散得一干二净。箱子就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待着，因为几小时前被他推了一下，地上还残留一道干了的水渍印。

　　他突然就有些紧张，手微微颤，或许是因为狂喜带来的刺激，又或许是因为害怕这狂喜只是他的一场遐想。

　　箱子上的标签被雨洗过，又被各种蹭刮，有些字已经模糊掉了，只依稀分辨出上鱼镇37号，以及林言的名字。

　　胡遇小心翼翼地拨开。

　　一个精致的圆形蛋糕赫然呈现眼前。上面有一对小人，应该说是一对老人，两人的神情实在不敢恭维，胡遇笑的同时纳闷了，林言那双巧手什么都能做，唯独画画、手工这种和艺术沾边的一窍不通，他闭着眼用脚做出来的东西都比眼前的蛋糕好看一百倍。

　　难看虽难看，神情还是到位的。

　　比如老太婆的嘴角瘪得不行，一脸苦相，老头的右眼角处，有一颗比眼睛还大的痣。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有幸遇见，万般不言。

　　林言对他的全部情感，都藏在这八个字里了，这八个字在胡遇的唇齿间反复辗转，胡遇来回地念，仿佛要把标点符号都品出味来。他用视线把这份礼物临摹了一遍，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还觉得不够，以一种虔诚的信徒姿态，举着手机咔嚓咔嚓365度全方位无死角拍照，然后才避开那八个字，切下一小块蛋糕。

　　奶质很粗糙，但胡遇吃得津津有味。正当他被喜悦塞得满满胀胀，一条新闻推送让他脊背发凉。

　　“实时报导，上鱼山遭遇特大暴雨，出现大面积的山体滑坡，进出道路已封。据前方一线记者报道，有两名学生目前处于失联状态，搜救队……”

　　“林言……魏洲……”
　　呼叫声此起彼伏，但撕心裂肺的呐喊无论如何也抵不过澎拜的雨声，搜救队将目标锁定在最后一块山体——滑坡情况最严重的山体。

　　老徐、唐校长以及一同前来支教的学生穿着雨衣在风雨里等。老徐死死地握着手机，电话迟迟拨不出去，唐校长在一边出声安慰道：“别这么悲观，两个都是聪明孩子，肯定躲在哪里了，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我对他们是有信心的，但是无论无何，我总得报个消息给家长。”老徐说着，往一边走去了，他的目光放到忙碌的搜救队员身上，摇着头，拨通了电话。

　　孙珂彼时正在洗碗，听到蒋厉楠在客厅里大哭，一问才知道，孙女不见了，她也跟着哭，紧接着胡遇拨了电话过来，劈头盖脸一句：“奶奶，我去找言言。”
　　“啊？你说什么？”孙珂瞪大眼睛。
　　“我看到新闻了，言言电话不接，我现在在去上鱼山的路上，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们晚上不用给我留灯。”孙珂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喇叭声，忙劝道，“等等，乖乖啊，你不要闹，你先冷静点回家，刚刚徐老师打电话过来了，我们晚点再打回去问问什么情况。”

　　“那边打电话过来了？言言没事么？”孙珂短暂的沉默印证了胡遇的猜想。

　　“真的是林言？”他的语调变得急促而犀利，听见孙珂的抽泣声后平复说道，“你别哭，跟蒋阿姨说不用担心，我会把言言带回家的。”
　　“可是你……”
　　“先不说，我挂了。”
　　雨当真大，路面湿滑，胡遇的方向盘都握不准。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雨，可唯独这一次，让他觉得心都被浇麻了，雨水好像是从身体里冒出来的，阻塞着呼吸道。雨刮器在这时发挥不了一点用处，路面的可见度很低，高速行驶下轮胎不停地打滑。迎面驶来一辆车，远光灯遥遥射过来，胡遇快速转动方向盘，随即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

　　“哒……哒……哒……”他想到了那个梦。

　　他在桥上，桥下是滚滚河水，桥桩上站着一个姑娘。她比一般的姑娘个头高，一身白裙更显身量，脸上挂着几行清泪，眼神是空洞的，无措的，甚至绝望的。胡遇跳上桥桩，用一种很危险的姿态，才堪堪从林言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林言一直说：“哥，对不起。”
　　他一直回答：“宝宝，跟我回家。”

　　胡遇总觉得那不是梦，是预兆，所以他寸步都不敢离。天气好的时候林言喜欢拉他去逛公园，微风、花香、蝴蝶让她快乐，可是只要一下雨，她就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坐在飘窗前面，眼神呆呆地望向远方，茶饭不思地沉默很久。

　　林言常在校门口留恋，她经常问，以宁他们在忙什么呢？宋繁星学习还跟得上么？上课上到哪了？鸥姐身体好不好……

　　胡遇每次出门前都会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碰，说：“我去学校了，你乖乖等我，想我随时打电话。”

　　林言大部分时候都很乖，但犯轴的次数也不少，常常把孙珂闹得不知所措。孙珂不敢哄、哄不好，说话就和踩地雷一样忐忑，她只好远程求助胡遇，胡遇就跑到厕所门口接电话，问长问短的。起初每次自己都要跑回家哄，后来琢磨出经验了，没什么事就说：“估计闹睡觉了，你跟她说说我小时候的糗事。”

　　可是哪那么多事能说，后面的日子实在没办法了，孙珂便把自己和胡崇华从谈恋爱结婚再到生孩子的事全说了，想到什么说什么。林言听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听着听着，果真就睡着了。

　　胡遇内心最怀念的，永远是那段林言需要他照顾的日子。雨势丝毫未减。车头转了方向，重新使入磅礴的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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