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园有你

　　二零一一年一月的某天午后，塞恩拳馆。
　　四五个青年围在一起紧张地看着一个少年手中的诺基亚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了一张模糊的飞机照片。
　　“你们说这是真的么？不会是PS的吧？”
　　“当然是真的了，你看这个动图，垂直尾翼都在动呢！怎么可能是假的。”
　　“看，起飞的动图！论坛的的爬墙党已经在放鞭炮了！”
　　“那是真的喽！牛＼逼！”
　　确认了之后，几个青年一起欢呼起来。
　　少年拿着手机冲到正在拾掇一盆花的中年人那里，把手机屏幕怼到中年人脸上，激动地叫着：“麦师傅！看，我们’黑丝带’飞机首飞了！这回是真的！”
　　麦师傅放下手中的工具，眯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屏幕，平时就愁眉不展的脸上露出笑容，连说了几个好。
　　少年见麦师傅一点都不激动，问道：“麦师傅，你怎么都不激动啊，这可是我们的四代机啊！”
　　麦师傅说：“我挺开心啊，沐阳。可是我们拳馆再不打比赛就发不起工资了，我就该走人了。”
　　“可是，这也不是你的错啊，又不是你负责安排打比赛。也许再等一段时间就有了。”
　　“时间不等人啊，我等着用钱呢。对了，沐阳，你今年不是要高考了么，怎么你父母还让你来拳馆啊？”
　　手机□□群里还在发来的四代机的最新消息，顾沐阳低头翻着手机，说：“我爸妈从不干涉我的事，更何况他们也顾不上我。”
　　“麦师傅，沐阳哥脑子好的很，每次考试在全市里都排前几名，你就别操他的心了。”一个帅气的少年一拳擂在顾沐阳的后背上，揍的顾沐阳差点背过气。
　　“周晋！你小子皮痒痒了是吧？上拳台，看我怎么收拾你！”顾沐阳一个反手搂住周晋的脖子，把周晋拽到拳台边。
　　“顾沐阳！你哪次打得过我，你不怕我这次摔你个狗吃屎？”
　　“我这次一定把你打爆，让你把上次赢我的鸡腿全吐出来！麦师傅，麻烦你给我们当裁判，我赢了，就让周晋请咱俩吃烤串！”顾沐阳扔给周晋一套护具，自己也穿上了一套。
　　周晋反唇相讥，“我会输？麦师傅，一会儿顾沐阳请咱俩吃串！”
　　说完，两人就在拳台上你一拳我一脚地打了起来。
　　三个回合后，顾沐阳被打翻在地。
　　两人和麦师傅围坐在一起，听麦师傅点评刚才他们的对战。
　　最后，麦师傅总结道：“周晋找个好教练，好好练，能去打职业比赛都说不定。顾沐阳的上限就是现在了，日常防个身是没问题，再往上就不可能了。”
　　周晋得意地冲顾沐阳扬扬下巴。
　　顾沐阳倒是无所谓，说：“我学这个本来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能不能再厉害我也不关心，至少我现在比以前自信多了。”
　　麦师傅挺喜欢这两个小家伙，一个性格张扬，拳力突飞猛进，另一个聪明稳重，看淡名利。
　　麦师傅捧过那盆花，又开始拾掇起来。
　　顾沐阳一直很好奇，一个以武为生的人怎么会喜欢养花这么需要耐心的事。
　　这盆花倒是不赖，开了一簇簇的淡黄色小花，看起来好像小时候吃的橡皮软糖。
　　麦师傅用小棉签在每一朵花上都轻轻蹭一下，小心翼翼地，生怕一用力把小小的花朵戳掉了。
　　顾沐阳好奇地问道：“麦师傅，你很喜欢你的花么？看起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花。”
　　麦师傅答道：“这盆花是我和我媳妇结婚的时候栽的，好多年了。这也算是我俩的定情物了。”
　　“你们的定情物还挺特别啊。”顾沐阳看着这盆不起眼的花，实在想不出来这盆花是怎么代表爱情的。
　　周晋也看着花直挠头，在他的脑海里，除了玫瑰花没有别的花能和爱情沾边，“麦师傅，你没有给你爱人送过玫瑰花么？”
　　麦师傅说着，手里的动作并没有停下，“那时候没有那么多闲钱买，钱么，得用在刀刃上。现在么，也用不着了。”
　　“怎么会呢，你现在买一朵送给阿姨，她绝对很开心。”
　　麦师傅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擦了擦手，好像在做什么决定。
　　顾沐阳和周晋互相对望一眼，以为他们说错了话，都不敢吱声。
　　“你们大概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花。”麦师傅终于开口了。
　　两人同步摇摇头。
　　麦师傅说：“这个花我老家叫野南瓜，或者算盘子。我媳妇很喜欢它。它有个很特别的地方，在野外的，会有一种小蛾子给它传粉。而它会把自己的果实给小蛾子的幼虫住，幼虫呢，也不会搞破坏，在它的果实里老老实实地呆着。幼虫长多大，果实就会比它大一些。于是它们就会一起长大，直到果实成熟裂开，幼虫也一齐长成了小蛾子飞出来。”
　　“这么神奇？你这盆有小蛾子么？我看看。”周晋凑近了，翻起一片叶子，来回地找着。
　　“你傻不傻？这盆是麦师傅养了好久的，哪来的小蛾子，没见刚才麦师傅在人工授粉么？”
　　“小顾，你看你得还挺仔细。你们不觉得这很像一个相濡以沫的爱情么？”
　　麦师傅这么一说，两人点点头，听起来还真像个守望相助的爱情故事。
　　“我认识我老婆时，她开着一个花店，我经常去店里找她。你们说，她这人也挺奇怪，明明自己有哮喘病，还开花店。后来，她把这盆野南瓜送给了我，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告诉了我这个故事。她是希望我们也能这么守望一辈子。”
　　“以前，我出去打比赛的时候，她总会在我衣兜里放几颗野南瓜的果实。有一次，我去隔壁市打比赛，她忘了放了，就打电话给我，让我等她，要给我送过去。可是，那时候我已经在路上了，也没当回事，就没答应她。”
　　“她就自己开着车，来给我送。只是，她心里着急，忘了带治哮喘的那个吸入剂。路过一片农田的时候，就发病了。我赶到医院时，人是救过来了。”
　　顾沐阳和周晋两人听到这里，心里一紧，大概猜测情况不会太好。
　　果不其然，麦师傅接着说：“可是，脑部缺氧时间太长了，受到严重损伤，现在都没醒过来。”
　　“那现在？”顾沐阳想问，麦师傅在拳馆上班的时候，谁照顾她。
　　“我跟护工轮换着看着。我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没有精力去打比赛了。为了能随时照看她，我就一直在做这种时间灵活的工作。当然，有时候也会去挣些外快。”
　　所谓挣外快，顾沐阳和周晋两人也知道，无非是找些地下黑拳，来钱不多，人身安全也没有保障，打得比较粗野，为了迎合金主的喜好，在判罚尺度上一向很放松，一些危险的动作甚至不会判罚。
　　“我媳妇既然把这盆花给我，那我就不能辜负她。”麦师傅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只要她还在就好，我就还能一直坚持着。说实话，幸好她还在，就算是躺在那里，什么也不做，我也很安心。我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但只要她还在，我觉得生活还是有奔头的。”
　　顾沐阳和周晋沉默不语，以他们现在的年纪，除了感动外，很难感同身受。所以他们俩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麦师傅。
　　麦师傅平复了下情绪，笑着说：“跟你们小年轻说说这些，我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今天是腊八，我请你俩喝碗腊八粥。”
　　之后的日子里，因为那天的聊天，顾沐阳和周晋对麦师傅平添了一些敬重，跟麦师傅训练的时候也很少插科打诨了。
　　年后，顾沐阳来到塞恩拳馆，发现来了个新教练，对练了大半天都没有找到感觉，一直等到拳馆下班，麦师傅都没来。
　　第二天，顾沐阳又等了一天，麦师傅还是没来。这回，连周晋都坐不住了。两人直接去了馆长办公室问馆长。
　　馆长不痛不痒地说了句年底死了，明天家里人来收走他的东西。
　　顾沐阳和周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再追问，馆长拿出一张诊断证明书递给他们，“从他遗物里发现的。”
　　是麦师傅去年十月份的一张诊断证明书，在诊断一栏写着脑动脉硬化，在建议一栏着脑供血动脉支架成形术。
　　顾沐阳愣了片刻，和周晋一起走了出来。
　　两人坐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了许久，周晋突然说：“那他老婆怎么办？”
　　顾沐阳低头看着地面，想着没敢说出口的话，也许会很快追随老麦而去吧，像野南瓜花和小蛾子一样。
　　没多久，麦师傅的亲戚来拳馆收拾他的遗物。
　　顾沐阳从他亲戚那里知道了麦师傅的死因。
　　年前那场大雪的时候，麦师傅不知道去哪里打了场黑拳，回到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鼻青脸肿的麦师傅让护工先回家。护工对他经常身上带伤早已习惯，没有任何怀疑，就离开了。
　　护工说，那天晚上闻到麦师傅身上酒气比较大，但人看起来很高兴，就是说话不太利索了，她觉得是喝酒的缘故，没有在意，帮麦师傅定好一晚上护理的闹钟就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护工开了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大小便气味，麦师傅已经倒在地上，身体僵硬了。
　　他的爱人躺在床上，下半身泡在一滩污秽里，由于后半夜没人给她翻身，生了许多褥疮。
　　植物人生了褥疮，大概生命就算是进入倒计时了。
　　顾沐阳和周晋送走麦师傅的亲戚后，发现那盆花被留了下来。遗物清单上明明写着这盆花，也许他的亲戚觉得这么一小盆花带着太累赘了。
　　那盆花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被冷落在灰暗的角落。
　　这麦师傅在这里存在过的唯一证明了，顾沐阳不忍它就这样凋零、消失，将它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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