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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上)
一句话说得平淡而轻缓,听在君息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自从在寝居里醒来后,他一直焦急于少昀的下落,却忽略了心里隐隐的不对劲和许多纷乱的念头。
被宣武侯这话一激,遥远得仿佛前世的记忆中,他依稀记得好像也是这般场景,也是这般对话,也是这般感觉。
不对!他之前明明应该是重生在王城学宫的心魔幻境里,少昀刚刚自权贵的掌中救了他。按照前世的记忆,离这一幕还有段时间。
但他来不及去抓住这一闪而逝的线索,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他和他,终究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吗?
纯阳传世律令,大祭司与纯阳王于祭台继位之时,血誓结契,将身心献祭于天地,以求庇护。
作为纯阳二圣,作为部族祭品,终身断情绝爱,不沾凡尘。
宣武侯嘴唇开合,似乎还在跟他说话:“眼下,你的学兄大概已经登上祭台了。”
他仿佛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又仿佛全然不知道那人在说什么。
刹那的剧烈冲击像是将他的神识遽然劈成两半,一半是对宣武侯对命运对未来的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恨意,如同冰原万年封冻的湖水汹涌而来;
一半是他们曾经短暂而隐秘的点点滴滴,如同身后的太阳,纵然渐行渐远,温暖和光明也足以慰藉暗淡而坎坷的余生。
霎时间,过往奔腾而至。
彼时他们都尚且年轻。少昀固然在大祭司一脉中遭受冷遇,因着天生一副臭脾气却偏偏天赋极高,被所有同门乃至他的师父忌惮、排斥;他的处境却比之更加不堪。
一个比一个惨的境况中,也不知道是谁先向谁投下了最初的一瞥。
几年的时间,在学宫众人眼里,暴躁冷漠又傲慢冷厉、几乎无法相处的大祭司弟子和最不受宠、经常被欺凌折辱的少年储君更是水火不容。
疯子瞧不起受气包一副逆来顺受的怂样,受气包连看都不敢多看疯子一眼,唯恐招惹了他。
这几乎是整个王城学宫,包括受宣武侯之命一直监视君息的探子的一致结论。
但在众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在学宫集体休沐、弟子师长们大多离宫回府的时候,他们在路上偶遇,眼神飘忽躲闪,如同深藏于坚硬的外壳下小心翼翼探出的触角般,偶尔撞在一起,几不可察地略微一顿,却含着点缱绻的意味,一滑而过。
那些无声无息的交缠和试探是如此隐秘,如此深藏不露,以至于很长时间里,君息一直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哪怕后来那人赠与他滋养魂魄的灵药、适合孱弱躯体修炼的高阶剑术,哪怕那人将风寒昏迷的他送回寝居,亲自照拂至他醒来,他也不敢有所奢望。
甚至不惜说出绝情的话,将人赶走。
于君息而言,那红衣如火的男人是如此恣意张狂又骄傲霸道,如同他梦境中祖神座下的远古神物,那尾天地间唯一的魔龙金鲤。
像是高悬天幕下的骄阳,是他黑暗人生中永不可触及的光明和温暖;像是三十三天外的神祇,是卑微的蝼蚁从不敢奢求的存在。
夜深人静的时候,蝼蚁曾无数次辗转难眠,一面痛恨自己的微贱,一面痛恨自己那点刚刚萌芽的妄念。
仿佛有什么思绪织成看不见的网,细细密密,在他心上系着层层无解的死结;网外是空茫旷野,他在其中苦苦挣扎、彷徨,却连一丝声音都不敢泄|出。
直到少昀不顾一切从宣武侯手里救了他。被那人紧紧拥在温暖宽阔的怀里,被烈焰般的衣袍和霸道的气息笼罩着,说不出的安心和宁静中,他第一次从那双素来冰冷寒凉的眼瞳深处看到了直白的占有谷欠和在乎。
像是一剑劈开了所有的结,暖软的阳光终于洒落在他心里,旷野化作一个全新的隐秘的天地。
后来他们一如既往地水火不容,连寻常弟子间的客气都没有。但眼风偶尔掠过那人冷漠不耐的面容,却无端令君息品出点装模作样的意味。
于是他在黑暗寂静的深夜里、在只有他自己的寝居里回想起来,总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心里那点萌芽不可遏制地疯狂生长,终至成为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
那天又逢休沐,往常热闹的学宫一时空寂无比。
像从前很多个休沐日一样,君息带了些干粮和清水,几卷书册,徒步登上学宫后山的最高峰,照例打算在山顶上消磨一整天。
这是他最珍惜的时候。只有吹着山风,眺望着遥不可及的天地尽头,他才能在这牢笼里稍稍产生点自由的错觉,得到片刻的喘息。
自从上次与宣武侯正面撕破脸后,这位权倾朝野的权贵竟像是硬生生忍下了这笔奇耻大辱,没有施加手段报复不说,竟连监视的人都撤了,却又强令他留在学宫,根本不允他离开。
君息坐在一树重瓣垂丝海棠下,握着书册看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索性放弃了,身子一歪,斜斜倚着粗大的树干,打算光明正大地发会呆。
行动之间,眼风一晃,一角如火的红色不期然撞进瞳仁中。
年轻人单薄瘦削的躯体不由自主地呆滞了片刻,一颗心失控般狂跳起来,全身的血液霎时间仿佛全数冲上了面容和脖颈,连耳朵都像是被火焰炙烤般滚烫。
他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过了一会,方才慢吞吞抬起头,望向头顶的花树。
重瓣垂丝海棠枝干舒展,花朵簇簇盛开,像是在枝头挂上了一片一片艳丽的红云。最绚烂的那片云中垂落一角比花色更浓重的红衣,烈火一般张扬肆意。
那人如霜似雪的面容就隐在细碎而密集的满树繁花中,正垂下目光,寂然注视着他。
那一瞬间,君息看见了他眼中来不及收回的情绪。
直到若干年后,后来历尽沧桑的纯阳王君到死都无法理解,少昀对他的态度为何如此之复杂。
就像此刻他目光中的那些情绪,恼恨与亲近交错,践踏与崇敬并存。征服、掌控、折辱……仰慕、忠诚、深情……
兼而有之。
但无论如何,在那人心中,他终究是不同于一般的存在,而非那人一贯漠然视为虫豸砂石的芸芸众生。
山顶上没有其他人,不期然的相遇打碎了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是自开罪宣武侯后,二人第一次私下独处。
隔着满树繁花,他们终于无所顾忌般,安静地对视了许久,仿佛勾缠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又仿佛只是一片纯粹的空白。
直到那人薄唇开合,冷冷道:“你脖子不痛么?”
听他如此说,树下的人方才觉得后颈果然针扎一般剧痛,又僵硬又酸麻,不得不伸手托着后脑,靠在树干上缓了缓。
先前少昀有意收敛了气息和神识,君息修为远不如他,全无所觉,也实在想不到会在此处遇上,尚且悠然自在。
如今那人行踪暴|露,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心里有鬼,突然觉得繁花丛中投下来的目光说不出的炽热直白,烈日一般,灼得他全身都沁出一层细密的热汗,心底像是在冒烟,坐立难安。
他勉强维持着镇定,装作眺望远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眼神渐渐恍惚,笼在云雾中的远山仿佛慢慢变幻成了那人的面容,与他遥遥对望。
许久之后,他蓦然回神,方才惊觉那并不是幻觉,而是他不知不觉将眼神又移到了树上。
那人也在树上回望他;或者说,目光从未离开过他。
沉默中,尴尬和温情交错弥漫。
几次三番,年轻的君息终于沉不住气了——他素来隐忍自持,习惯于将所有情绪都深藏于懦弱和畏缩的表象之下,何曾有过如此克制不住的时候。
热气都似乎要从面上蒸腾而起,当下又羞又恼,打算起身换到花树的另一边。
谁知他只一动,树上飞落一道禁制。感知到了灵力波动,他本能地抬头看去,却正好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少昀漠然的嗓音透过朵朵垂丝海棠层叠的花瓣传来:“去哪?”
君息忍气吞声,就着仰头的姿势,正好看着他,嗫嚅道:“哪也不去,就换个位置。”
树上的人仿佛“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信了没有。
过了会,君息轻轻唤他:“学兄,可否放了在下?”
“不放。”
又过了会,树下的人又道:“学兄,烦请先放了在下。”
“说了不放。”
少昀垂眼看着他仰起的面容,冷冷道。
时光如水,日夜流逝。不过两三年工夫,记忆中初见时的孱弱少年已然渐渐长开了些,甚至个头都高了不少。虽然依旧单薄瘦削,稚气尚未尽脱,轮廓线条中却已经带了点成年男子的硬朗清隽,就连原本精致的下颌都显出了几分凌厉之感。
却又因着天生一双凛冽凤目,眼尾狭长微红,略略上挑,眼中水光潋滟,于是这硬朗清隽又无端透着些说不出的威仪和艳色来。
年轻人被迫仰着头,将脆弱的喉咙奉献在他面前,满眼只有他、也只能看见他的模样,令他错觉出了点崇敬和倾慕的意味。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让他心里说不出的满足,像是刻在魂魄里的认知,那人天生就该如此仰视他,顺从他,被他所征服、掌控一切。
他那颗向来一根筋的狂妄的脑袋兀自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全然没品出那人语气和用词的变化。
再过了会,君息像是终于忍无可忍了:“放了我,我有事!”
少昀正欣赏着能令他魂魄都感到舒畅和慰藉的美景,三番两次被打断,当下暴怒道:“有什么事都给我忍着!”
君息也怒了:“忍不了!”
就连那次对上宣武侯,他也没有如此纯粹地恼怒过。少昀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态度,怒火中带了点疑惑:“什么忍不了?!你能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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