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秋天以后的几场比赛，晓晨再次输给郑恺，自此他又被扣上“千年老二”的帽子。佳彤有时在网络论坛上看到有人以此取笑晓晨，总忍不住反驳几句。
　　他还年轻，日后机会多得是。
　　有人回复说，郑恺在他这样的年纪已经所向无敌。
　　佳彤继续维护晓晨说，目前的状况只是暂时，柳晓晨有天赋又肯努力，他是前途无量的。
　　于是又有人回复说，你是柳晓晨的萝莉粉丝吧？妹子，打球不是单靠一张脸孔的。
　　佳彤很想说，他有一双可以让他飞起来的眼睛。可是若是这样说，又会让人觉得矫情吧。于是她再看到那些态度恶劣的嘲讽时，便选择置若罔闻。然而对于那些善意的批评，她却是会记在心中的。那些批评总会让她想起曾经坐在她身后看球的那名男孩，他是晓晨的真球迷。
　　佳彤不知道晓晨会不会上网浏览关于自己的新闻，同时她也还没有勇气班门弄斧地把网络上学到的知识转述给他。她想，柳晓晨从来都头脑清醒，他一定是会明白自己的优势与不足吧？

　　在晓晨失利的时候妍玫的事业却有了很好的发展，她的EP销量与口碑皆令人满意，亦常出入大小晚会，走在街上已经需要墨镜为掩护。佳彤由衷替她开心。妍玫却说，这才只是开头，我唱功业余，如果没有大秋的帮助在歌坛不会有长足发展，表演才是我该走的道路。佳彤小心翼翼地问，听你的口气，你是不想同大秋长久发展下去。妍玫笑了，她对佳彤说，我不爱他，同他在一起只为着事业。佳彤突然觉得自己仿佛问得多了，便低着头不说话。妍玫却总有办法看透她。
　　佳彤，有些事情我不想同你说得太多，只是因为怕你嫌弃我，你那样单纯，同你比，我简直是一团污秽。佳彤忽然抬头看着她的眼睛说，还记得很久之前我们讨论过爱情与金钱吗？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能接受你的观点，可是你的敢爱敢恨你的勇敢却是我永远都无法企及的，妍玫我很佩服你。而且我们是朋友。佳彤笑一下继续说，以前我们是朋友，现在你做了明星，我们照样是朋友。妍玫笑着说，哪里算明星呢，出过几首歌便昙花一现的人多得是。佳彤说，我相信你是会成功的。妍玫笑说，那么，就借你吉言。
　　说这些话的时候，佳彤是在妍玫新置的房产中。十七楼，三室两厅，有开阔的阳台和漂亮的落地窗，室内装修得似公主的卧房般梦幻，家具亦全部系出名门。妍玫没有太多提及房子的事情，但是佳彤明白，一定有大秋的手笔在里面。EP与演出得来的收入，绝不足以支付这一切。

　　已经是隆冬时节，室内却温暖如春，妍玫在家只穿套麻质家居服，浓密的黑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婀娜的身体上，慵懒中透出些性感。她一边同佳彤谈话一边蜷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啃苹果。坐得累了，便起身到落地窗前伸个懒腰。
　　佳彤。妍玫回头说，站在这里俯瞰那些忙忙碌碌的人群，真是有趣。
　　佳彤走到妍玫身旁，低头看一下，然后又把目光投向天空，她说，萸城的天一点都不蓝。
　　可是我喜欢这里。妍玫说。
　　佳彤问，你过年仍是不回家？
　　妍玫闭上眼睛，仰着头，仿佛在晒日光浴一般。然后，她慢慢地说，等我功成名就了，一定会回去。

　　这一年年假，晓晨亦是没有回泺城。放假回家的佳彤在电话里问他今年队内还有没有春晚，他说有。佳彤又问他还像去年一样出节目吗？晓晨有些迟疑，并没有正面回答。佳彤想，柳晓晨从来都是一帆风顺，如今遭到这样巨大的障碍，自然没有心思想太多。于是她也不再多问。
　　柳晓晨，请原谅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地祝福。佳彤无声地对晓晨说。也许，他听得到，也许，他什么都听不到。

　　因了春节临近，队内的训练气氛较往常轻松许多，唯独晓晨似弦上的箭一般，日日都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力。平日里爱同他玩笑的年轻队友因了他周身散发出的凌然气息也变得有些疏远，女队员们闲谈时亦会说，现在的柳小宝，完全不似先前可爱。唯有郑恺，对他还是如往常一样。
　　某天下午，素来都有单独指导的郑恺因了教练不在的缘故加入集体训练。热身与基础练习之后，男单组的教练说大家自由组合打打对抗。晓晨拿着拍子径直走到郑恺面前说，郑哥，我想跟你打。郑恺微微仰头正视着晓晨眼睛，没有说话。训练馆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众人皆敛声闭气。这时，郑恺忽然笑了，然后说，好。

　　对抗开始。晓晨招招皆充满杀气，但郑恺却一改往日的霸气，化百炼钢为绕指柔，以近乎游戏的轻盈轻松击溃晓晨的进攻。
　　这场对抗亦是由郑恺大比分获胜。
　　训练馆内没有人说话。
　　忽然有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他说，比完的先离开场地，到一边做步伐练习，换下一组对抗。
　　晓晨要稍迟一些才有力气循声望去，然后他看到钱教练。

　　那天的训练之后，晓晨正在收拾球包，又听到钱教练的声音，他说，小柳你今天留下多练半个小时。晓晨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定看着钱教练，他鬓角的几缕白发让晓晨想起爸爸。
　　爸爸妈妈，你们会为我失望吗？晓晨想着，忽然有些鼻酸。他握紧拳头让自己坚强一些。刚才分明已经出过许多汗，为什么还会有多余的水分？

　　队员都已走尽，体育馆内只余晓晨与钱教练。
　　钱教练走近晓晨，看到他大眼睛中氤氲的水汽，绷紧的嘴唇忽然上扬。
　　到底还是孩子，他说。
　　晓晨却倔强起来，他睁大眼睛说，教练，我已是成人。
　　钱教练笑着说，我儿子比你大三岁还要多。
　　晓晨忽然有些没来由的感动，于是不再反驳，只静静站着不说话。
　　钱教练拿出一只羽毛球说，跟我打一场，怎么样？
　　晓晨有些发愣。
　　钱教练问，不愿跟我这老骨头对打？
　　晓晨连连摇头，然后拿了球拍同钱教练隔网相对。
　　因了对面是几近花甲的教练，晓晨并没有用尽全力，动作轻柔许多，步伐移动也较为缓慢，但为着不让这让球显得太过明显，他有意多换了几种打法。钱教练固然年事已高，但毕竟一直没有放弃锻炼，更是有着丰富的经验及近乎完美的战术，所以愈是同他对打，晓晨就愈是觉得有趣，很快就全心投入，极之畅快。然而这畅快并没有持续太久钱教练就收了拍，他额头上已经渗出许多汗珠，气息亦是不太稳定。晓晨自球包内拿出纸巾递过去。

　　钱教练一面擦汗一面说，还挺细心。
　　晓晨笑个大孩子似的笑了。
　　钱教练仰头看着晓晨清秀的面孔说，这样笑一笑，多好看呢。你现在长大了，五官也长开了，咱队里的小伙子拉出去，数你最精神。
　　晓晨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红了。
　　钱教练拍他肩膀一下说，害羞什么，像个大姑娘似的。
　　晓晨忽然说，教练，其实我不喜欢别人夸我的长相。
　　长得好看还不准人夸？我看你倒奇怪了。钱教练说。
　　晓晨仿佛用了很大力气一般稍有些艰难地说，我不想别人说我是绣花枕头。
　　钱教练却笑了，他说，长相漂亮又不是错，有小姑娘给你加油也没什么丢脸。只是，倘若赢球的那个是你，就不会有人说你中看不中用了吧。
　　晓晨点点头。他终于明白钱教练今日在训练场边说话的意义，于是明白他为何要留下来同自己打球。这份用心令晓晨深深感动。

　　还记得你第一次打羽毛球吗？钱教练忽然问。
　　晓晨没有回答，只看着不远处的那道球网。
　　闭上眼睛，回忆一下你第一打球时的场景和感觉吧。
　　晓晨随着钱教练的声音闭上眼睛，那瘦弱的男孩的样子便在同一时刻浮现出来。少年宫内简陋的球场，陈旧的水泥地，略有些脏的球网，男孩握着球拍的小手却是那样地郑重。教练的大手环上来，告诉他应当如何握拍，如何发球。洁白的羽毛球捏在手里，优美轻盈，像是即刻就能自手中飞走一般。男孩的心是微颤的。他按照教练教导的姿势发球，球拍触到羽毛球的时候仿佛具备了生命，像心脏一样轻轻跳跃一下。然后，那长着翅膀的球便划出一道夺目的弧线。

　　晓晨缓缓睁开眼睛。
　　钱教练问，快乐吗？
　　晓晨重重点头。
　　钱教练说，永远记住那种感觉。羽毛球是令人快乐的运动，只要你爱它，输与赢都并不重要。
　　可是教练，我渴望胜利。
　　钱教练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仰头看着晓晨说，小时候我特别喜欢扑蜻蜓，像你这样年纪的城市小孩大概根本就不懂得了，你知道怎么扑吗？就是用一个扫帚，把正在飞的蜻蜓扑在下面。这是很讲究技巧的游戏，动作必须快，出手还要稳，而且得脚步轻巧——动静大了，蜻蜓早早就飞远了，动作慢了、出手慌了，肯定也是抓不到的。此外最重要的是，不能太用力，一旦用力过大，蜻蜓就死了。死蜻蜓捉住了是没有意思的，必须要捉活的。说罢，他的目光更加犀利一些，一直看到晓晨的眼睛深处去。
　　明白了吗？凡事都不要太用力。所有人都说你比郑恺有天赋，可是有天赋不是说你就必须胜他。就像你用右手他用左手一样，网前你固然有优势，可是他后场的力量却是你没有的。你有你年轻的好处，他也有你无法企及的经验。你聪明有谋略，但郑恺也绝不是笨人。现在来看，你同郑恺就像下棋，手中的棋子都各有千秋，但是他出用棋的技巧显然比你好。钱教练说。
　　晓晨一直听着，没有搭话。
　　钱教练注视着晓晨的脸，过了一会，他问，知道为什么他的技穷比你好吗？因为你把自己摆得太高，认定了自己必须要赢，可是改朝换代哪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所以你太过在乎反倒让自己忘记了打球的初衷。就像扑蜻蜓一样，只是一场带给来快乐的游戏，而你却执意要扑住蜻蜓，因为过分在乎，所以动作猛、脚步重、出手也不够稳，这样的话根本抓不到蜻蜓，就算抓到了，由于力气太大的缘故，也只能得到一只死蜻蜓。
　　晓晨的睫毛慢慢垂下，然后轻盈地扬起，他笑着对钱教练说，你今天跟我讲的，我应该是听懂了。
　　钱教练起身，拉起他握着球拍的手，轻轻地说，每次打球都像第一次一样吧，永远记得那种快乐的感觉。说罢他抬头看着晓晨说，只要快乐，你就赢了。

　　晓晨点一点头,笑容依旧。那样的笑容，是摒弃了千万钧的重担才会拥有的。钱教练轻拍他的肩膀说，快冲个澡换衣服吧，现在去食堂吃饭怕是来不及了，我带你去附近的餐厅。
　　陈设简单但异常干净的小餐厅内，钱教练与晓晨相对坐在角落。室内的光线极其柔和，晓晨觉得有种温馨的感觉。餐厅经营的菜色亦是以家常菜为主，钱教练点过菜后，又要了一小瓶白酒。他问晓晨，要不要喝一点？晓晨摇摇头。钱教练说，喝点酒也未尝不可，只要不上瘾就好。晓晨仍是说不，但是又添上一句，在家吃饭时，爸爸也喜欢喝上两杯。钱教练说，现在你这样优秀，他喝起酒来会更加惬意吧。
　　我哪里算得上优秀。晓晨轻轻说。说罢拿起酒瓶，替钱教练把酒斟入杯中。
　　钱教练看着他斟酒的动作，慢悠悠地说，你哪里不优秀了。刚才跟你讲的，你又忘了？
　　在球场上我可以尽情享受快乐，可是下了场，我仍是“千年老二”。晓晨说。
　　钱教练看着晓晨的眼睛，表情依旧平静得让人完全看不透他的心思，语气亦是缓慢平和的，这样注视了一会之后，他说，其实，第二名已经足够优秀。晓晨有些想反驳，微微张开嘴唇，但是他又想到钱教练的话许是还未讲完，复又闭上嘴巴，只静静聆听。钱教练说，当然，你一心向上这是很好的，年轻人就要有这样的冲劲。晓晨点一点头。钱教练又说，别人都说，郑恺是一个传奇。可是——他忽然停下讲话，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辛辣的白酒。晓晨知道，那酒的度数很高，可是钱教练喝起来的样子，却淡然如同喝白水。在喝酒的过程中，钱教练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晓晨的面孔，他在喝过酒之后继续了刚才的话。
　　他说，我有种感觉，你会创造更传奇的传奇。
　　那一刻，晓晨觉得喝了白酒的也许是自己。他的胸中仿佛有一团火焰燃烧，那滚烫的热度很快蔓延至全身。
　　羽毛球是快乐的运动，然而这快乐，是有着强大的力量的快乐。

　　那年的春节，佳彤通过网络电视收看了羽毛球队的春晚，晚会上晓晨表演了两个节目。其中一个，是他为男单组的小合唱伴奏，而另一个，则是他的独唱。
　　明亮到有些炫目的舞台灯光中，柳晓晨唱着，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他的音域并不宽广高昂，但自有一种韵味。那双眼睛像是即将一飞冲天的鹰一般，充满着勃勃生机。佳彤听着看着，忽然觉得感动。
　　柳晓晨，你的未来绝不会是梦，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理想。它们就在你的指尖，随时都可以被紧紧捉住，握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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