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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被锁的人与不愿被锁的鬼
广慈寺的早课刚散,殿里烟气还未散尽,檐下的风铃却先醒了。
清宛站在走廊下,看着院里那几株老槐树,心里的那口梦中之井,迟迟合不上盖。
“城下有池。”她想,“经声落进去。”
她正出神,耳边忽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不快、不慢,落地干净利落。
“你这寺门,也该装个小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然鬼都进来蹭茶喝。”
清宛转身。
王劫生手里提着个小竹篮,里面歪歪斜斜放着几串油条和一小纸包盐。她脸上带着走夜路没睡够的青黑,眼尾却还是笑的。
“你来蹭茶?”清宛问。
“我来借你那本‘账簿’看一眼。”王劫生把篮子往她手里一塞,“顺便孝敬你们晨课后的一顿。”
清宛接过篮子,笑着摇头:“你嘴甜,手也不闲。”
“手昨晚摸了三块牌子。”王劫生举起右手,晃晃手指,“怕不干净,来你这儿洗洗。”
清宛眼神一凛:“河里的?”
“洛水那三具。”王劫生点头,“舌下都塞了‘魂归洛阳’的牌子。”
她简单说了河堤那一幕,又把魂牌铺里看到的情形挑重要的讲了一遍:墙上的价目,样板上的名字,后堂那面城图。
清宛听着,眉峰一点一点皱紧。
“魂有归处,本是善事。”她轻声道,“可若人人皆归于一城,一池,是善是恶,就要看接的人做什么。”
“葛无咎要做的。”王劫生道,“不是殡仪馆长。”
她嘴角一勾:“是洛阳城下那口池子的‘总库管’。”
清宛忍不住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敛:“梦里的……你们也该知道了。”
她把自己的梦详细说了一遍。
王劫生听到“城上、城下两重洛阳”和“有人在册子上写‘魂锁洛阳’”这几句时,眼里那点笑意彻底收了。
炽言这时候也推门进来,袖子里那卷被揉得有些皱的文书还在。
“你们在分梦?”她站在檐下,靠着柱子。
“分账。”王劫生道,“这座城的账,记得太勤快。”
她抬眼打量炽言:“你师门那份文书,说以后你下墓要报备?”
“说以后我砍鬼要报备。”炽言道,“报给司冥监。”
“那就别写。”王劫生摊摊手,“写了就是承认他们帐上有你这一笔。”
“我写给你。”炽言说,“你写给她。”她用下巴点点清宛。
清宛被她俩的“自组小账房”逗笑了一下,很快又正色:“今日倒有一件事,你们该去看看。”
“城门那棺?”王劫生问。
“不是。”清宛摇头,“是城南一户。”
她压低声音:“听说,这家老太太昨夜病重,儿子去魂牌铺里刻了牌。早上老太太咽了气,魂却一直在门口转圈。”
“转圈?”王劫生眼睛一亮,“和洛水那三具一个脾气。”
“我一早去楼上望了一眼。”清宛道,“那魂往城门走了三回,都被撞回来。”
“我们去看看。”炽言干脆。
城南,柳巷。
巷口挂着两只白灯笼,中间贴着一张写“奠”的纸,风一吹,在门板上呼啦啦响。
这是一户寻常人家,门槛磨得发亮,院里有洗衣的石槽,墙角堆着半截干柴。堂屋里一口棺刚抬进来,几张桌子上放着纸碗素菜,亲戚里里外外忙着。
屋前的柳树下,坐着几个穿孝服的妇人,边抽泣边嚼瓜子,嘴上说的却是“老娘活了这么大年纪,算是享了清福”。
屋里,另一番风景。
长子长媳在灵前商量:
“买的那牌子……刻的是‘赵老夫人某某’,写得这么清楚,会不会犯忌?”
“早刻晚刻都一样。”媳妇眼睛红红的,却不忘算计,“你不是说,葛大人那边说只要刻在洛阳,他们就能认账?”
“嗯。”长子点头,“我买的是中上牌,放在长生铺子那后堂里一块好木头上。以后我们死了,也刻在那旁边。”
媳妇压低声音:“那老家那边的祖坟,还认不认?”
“祖坟也得去看看。”长子叹气,“不过城里有牌,乡下也没什么人了。”
说话间,堂屋门口一阵风。
炽言与王劫生站在门槛外,没有立刻进去,只朝里看。
棺还没合,老太太刚断气不久,脸还带着一点“睡着”的样子。胸前叠着双手,手背皱得像干枣。
王劫生却没看尸,她的眼睛跳过榻上的人,落在堂屋门外——
门外,门槛阴影里,有一个影子蹲着。
那影子瘦瘦小小,穿着旧绵袄,灰黑的发髻挽得不整齐,正双手抱膝地坐在门边,往巷口方向望。
老太太的脸和这影子一模一样,只是影子的眼清醒很多。
“她出不去。”清宛低声。
老太太的魂影像是用很笨的力,一次次从门槛那儿站起来,迈过门槛,走到巷口,再顺街往南方走。
每走到巷尾,就像撞上一堵透明的墙,整个人一晃,又被“弹”回来。
不是有人拽她,是有一股弹性的力,把她推回她自己门口。
她不哭,也不闹,只是抬头,望着巷外那一线渐亮的天。
“你想去哪儿?”王劫生问。
老太太魂影回头,看了她一眼,声音有点虚:“回老家。”
“老家?”炽言问。
“洛阳东边某庄。”她轻声说,“我一辈子在那儿种地,后来儿子娶媳妇,说要进城……我才进这城十几年。”
她指了指堂屋里那口棺,又指指堂屋中间供着的那只牌位胚子:“他们说,我以后都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清宛温声问。
老太太有些迷茫:“他们说,是……长生什么什么。”
炽言插嘴:“长生魂牌铺。”
老太太皱眉:“我不懂这些。我就想……死了躺回自己那间土炕上,听院子里的鸡叫。”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很快又叹气:“可是,这城不让我走。”
她再一次站起来,照着刚才那样,一步一步走到巷尾。
三人悄悄跟在她后头,脚落在俗人看不见的那一条线上。
走到巷口,她的魂忽然一顿。
看不见的墙在那里。
她像撞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整个人微微一缩,下一瞬间便被那层“水”弹回原地,像栓了皮筋的木偶。
“城门那一圈阵,不只那一处。”炽言道,“城里各处巷口、关窍,都有小锁。”
“今日夜里城墙上那旗我就看着不顺眼。”王劫生低声,“现在连巷尾都给你画圈圈。”
清宛合掌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老太太魂影回到门槛边,又坐下。
她的肩膀在颤。
不是冷,是累。
“他们给你刻牌的时候,有没有问你想去哪儿?”王劫生问。
“问过。”老太太叹息,“问我想魂归祖坟,还是留在洛阳享儿孙香火。”
“你怎么答的?”
“我说,我想回老家。”老太太轻声,“儿子没吭声,媳妇说——‘娘,您都跟我们进城这么久了,回去也没人认识,还是留在这边方便我们祭。’”
她偏了偏头:“后来他们还是去了那铺子,把我的名字写在……写在一块我没看清的牌上。”
“他们说,娘,您放心,有司冥监大人记着。”
那句“您放心”,说得自然,像一块石头,顺手就压在老太太心上。
她现在坐在门槛上,眼睛看巷外的日头,一点都放心不下。
“你信吗?”清宛问。
老太太摇摇头:“我连自己儿子都不敢信了。”
话说到这一句,她脸上的苦笑比哭还难看。
堂屋里,长子正和几个亲戚商量:“老家的田我们早租出去了,下一回回去祭,也得看看——看还有没有人记得娘。”
“这洛阳的牌刻了,将来我们也在这儿刻。”另一人说,“一家人总得凑在一处。”
“老宅那边……烧些纸就行了。”媳妇插嘴,“反正香火都在这边。”
那些话从屋里穿出来,老太太魂影听得一清二楚。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
王劫生看在眼里,只觉胸口堵得慌。
“你们这买卖做得真好。”她在心里骂,“把人心也打成折扣。”
炽言看了她一眼:“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也做不了。”王劫生摊手,“这老太太死得明白,不像那些吊死的还要去魂牌铺补票。”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一转:“但有人的牌,还没刻完。”
“谁?”炽言问。
“工地上的。”王劫生眯起眼,“老七昨晚跟我说,最近黑市有人在收‘预刻牌’——给还没死的人,把名字先写上去。”
“预刻牌?”清宛愣了愣,“还没死,就写死后名?”
“写的是‘殉工补阵’,写的是‘自愿’。”王劫生冷笑,“你们的魂池要扩容,得先把人家写进去,免得到时候鬼不认命。”
炽言眉心一蹙:“老七说的?”
“他说工地上有个小工。”王劫生道,“人活得好好的,腰间却贴着‘工三十几号’的记号。”
她用手指在自己腰上比划了一下:“说是‘若哪日出事,牌子已经刻好了,死得有用’。”
清宛闭了闭眼,轻轻念:“罪过。”
“罪都写在他们那本册子上。”王劫生说,“小工只管搬砖。”
“你要救他?”炽言问得直白。
“我就想看看。”王劫生笑,笑意有点狠,“那块写着他名字的牌,打不打得碎。”
清宛抬头看她:“你昨夜折断河里小工那块牌,他死了,魂散不开。”
“那是他们写的锁,我没看懂。”王劫生道,“这回,起码要看清楚再砸。”
老太太魂影在门槛下坐了一炷香的工夫,终于慢慢站起来。
她往堂屋里走了一步,伸手去摸自己的棺材,却半途停下。
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她转身,对三人一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若你们有一天摊上这种事,能替我在老家的土炕边烧张纸,就谢天谢地。”
清宛眼眶一酸,连忙合十回了一礼。
炽言看着那魂影轻轻飘入堂屋,坐进自己的棺材,像是把自己塞回一个不太合适的匣子里。
棺盖还没合,内里已经满了。
三人默默退到巷外。
“你们佛门讲轮回。”王劫生道,“她这样,是等轮回,还是等‘账面改动’?”
“都等。”清宛轻声,“等写她名字的人哪天回乡下,看见她不在,就知道——也许不该只给她刻一块‘洛阳牌’。”
“那人今生不回乡下呢?”王劫生问。
清宛摇摇头:“那便再等下一世。”
“下一世。”王劫生嗤笑,“葛无咎现在写的,是这世。”
她把眼里那点酸意压下,嘴角又勾起:“好,你们去刮经文,我去刮牌。”
炽言看她:“你先别犯浑。”
“我犯的是他们的浑。”王劫生说,“我去找老七问那块‘预刻牌’在哪儿。”
炽言沉吟片刻:“你动牌,我动刀。”
她话说得平静,意思却清楚:
——这次不许你一个人扛后果。
清宛叹了口气:“你们若要动,记得先告诉我一声。”
“告诉你做什么?”王劫生笑,“你也要去砸庙?”
“我念经。”清宛道,“别让他们把你们的名也写错了。”
三人站在巷口,身后是哭声、纸钱声、亲戚唠叨声,前面是城中心那块写着“长生魂牌”的新匾,远处是城楼上那面小小的“冥”字旗。
被锁的人,还以为自己买了一块踏实地。
不愿被锁的鬼,只能一遍遍撞那道看不见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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