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新史

　　江南的小城今日有喜，镇上顾员外郎家的小公子今日满五岁，顾家三代单传，到了这一代，顾员外四十岁才有子，只感叹菩萨保佑，没让他顾家断了香火。
　　顾小公子出生当日，顾员外大摆宴席，宴客四方，恨不能昭告天下他顾家有后，去祖宗排位上了香，禁不住老泪横流。
　　何况顾小公子圆润可爱，顾员外只恨不得每日给菩萨三炷香，保佑我儿平安长大，到了小公子五岁，又展现了非凡的读书天赋，顾员外简直觉得他顾家祖坟开了光。
　　所以这一日顾家依旧大摆流水席，满条街都热闹的仿佛过了节。顾员外在外面招待宾客，满面红光，内院里面，顾小公子正对着院子里的桃树流口水。

　　他仰着头一脸馋样，只恨自己太小。身后突然有脚步声靠近，小公子以为是哪位家丁，便头也不回的吩咐，“我要吃桃。”半天没听到回应，小公子扭过头去看。
　　要怎样去描述这张脸呢？小公子找不出合适的词汇，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穿一身黑衣，最主要的是他眼角赤红。
　　他的神色安静，目光静静的望过来，顾小公子觉得亲切，他并不害怕，张口问，“你是谁？是今天来给我过生辰的客人吗？”
　　那人点了点头 ，又抬头看了眼桃树，问，“你想吃？”
　　顾小公子点点头。
　　男人上前一步，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蹲下身道，“那我抱你吧。”
　　顾小公子闻言开心点头，“好啊好啊。”他想真的是好，若是府里的家丁，大约是不敢这么做的。

　　他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举得高高的，顾小公子抬手摘了一个大桃子，低头看了一眼，又摘了一个。
　　被放回地上，他将手里的桃子递给面前的人，“请你吃。”
　　桃子被接了过去，对方道了句‘多谢’。

　　顾小公子想，他对我道谢，像对一个大人，一点不像哄小孩子，真让人开心。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对方等了一下，随后道，“谢重阳。”
　　“我叫顾韫。”他道。
　　谢重阳点点头，“我知道。”
　　顾韫道，“你是我爹爹的朋友吗？我以前没见过你。”
　　谢重阳摇摇头，“我以前见过你，这次路过，顺路过来看看你。”
　　顾韫并不能听懂这其中的异样，他问，“那你要走了吗？”
　　谢重阳点点头，“等你过完生辰我便走。”他顿了下，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灯笼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
　　“夜里放在床前，能助眠。”谢重阳蹲下身，望着他的眼睛道，“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
　　顾韫将灯笼拿在眼前看，只觉得精巧，禁不住笑，“多谢你。”
　　谢重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生辰快乐。”

　　他说完起身，便要走了，顾韫拉住他的衣袖，“明年你还来吗？”
　　谢重阳似乎犹豫了一下，顾韫撒娇，“明年还来好不好？”
　　谢重阳并没有问为什么，顾韫对他的依恋完全不像一个陌生人，但谢重阳却接受的很理所当然，他点了点头，道了句好。

　　顾韫六岁的生辰，白日里并没有等到谢重阳，他其实这样小，但记忆又那么好，他始终记得去岁见过的那个人说了会来看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满怀期待。
　　到了夜里，丫鬟们刚把他安睡，顾韫就见谢重阳出现在了他的床头，他一点也不怕，惊讶道，“你真的来啦？！”
　　谢重阳道，“我答应过你。”
　　“可你白天没来，我还以为你哄我，我在桃树下面等，还想跟你一起吃桃子。”
　　谢重阳看眼前小小的人一脸落寞，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对不住，有些事耽搁了。”说完坐在他床头，问，“你这一年过得还好吗？”
　　顾韫点点头。
　　“我听说你读书很好。”
　　顾韫道，“那当然。”顿了下，又问，“你见过海吗？”
　　谢重阳似乎有些好奇，“为何问这个？”
　　“我今日读书，读到书里写东海，有这么大－－”他伸展开手臂，夸张道，“和天一样大，我问母亲是不是真的，母亲说她也没见过海。”
　　小城距海甚远，这里的人的确少有机会去看海。
　　谢重阳便问，“你想看吗？”
　　顾韫点头。
　　谢重阳便道，“那我现在带你去看。”
　　顾韫一点也不害怕，闻言小脸露出欣喜神色，“真的。”
　　谢重阳点点头，替他穿好衣服，然后牵住他的手，顾韫还在问，“要怎么去？”
　　谢重阳道，“闭眼。”

　　顾韫听话的闭上眼睛，随后他就感觉到一股凉风，腥气，与暖玉的江南完全不同的气味，耳边响起谢重阳的声音，“你看。”
　　顾韫睁开双眼，广袤的海翻着碧蓝的波纹，两侧是巍峨的山，海中不远处似乎有座山，藏在浓密的雾色中。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
　　幼年的顾韫还不能体会这心情，他只觉得震撼与美丽，睁大了眼半天说不出话。

　　谢重阳却觉得他是不是有点害怕？自己贸然将人带来，怕是会吓到他。有些懊恼的上前一步，刚要说话安抚，就见身前的小人突然一声大喊，呼啸一声奔向了东海。
　　如顽童寻到了故里，顾韫在东海边尽情的奔跑大笑，谢重阳只开始愣了一下，后面见他喜欢，便操手站在一边看他玩。
　　一时玩累了，伸手要谢重阳抱，谢重阳便顺从的将他抱在怀里，顾韫小小的身体靠在他的肩膀，两个人对着东海默默无言。

　　这是顾韫过的最光怪陆离的一个生辰。
　　六岁之后，顾韫就没再见过谢重阳，他虽年幼，但大约也明了谢重阳并不是人，那夜里的海如此奇特，像一个荒诞的梦，可顾韫觉得自己并不害怕。
　　他从见那人第一眼就觉得亲切，想要亲近，觉得开心，可后来谢重阳再没有来。

　　或者，这真的是自己的一个梦吧，顾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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