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坐席首
清晨的唢呐声跟装了弹簧似的往天上窜,抬棺队伍那叫一个壮观 。
原本八人抬的棺木,前后杠围了几十号人,远远看去像群蚂蚁在搬超大号奥利奥。我琢磨这阵仗怕是怕棺材半路溜号。我刚搭上木杠就后悔了 —— 那力量惊人的骤然重压,让人的腰部似要生生开裂。
土家抬丧不避险阻走直线,且途中不歇。欢悦的唢呐曲里,抬棺者跑前跑后,挤进挤出。他们忽而两脚离地,杠上悬空,忽而奋力疾行。爬坎过溪,每遇险处,戴孝亲属们都匍匐在地,不住地叩头,情景感人。于是抬丧人吼喊震天,英勇地人叠人垫,如同壮士兼疯子。这场面,蕴含着凝聚和依附的力量。
我也仿佛理解土家人丧事喜办的原因了。
下葬时棺头扯着长长的白布,往天上举,目送凝望。原来在他们眼里,死亡仅仅是送别亲人换个地方生活。这种视死犹生的观念,让死亡成为生的轮回;热烈欢庆的跳丧,就成了新生的礼赞。且坟也埋得浅浅的。我瞅着那坟包直发毛:合着逝者在里头躺着,跟盖了层薄被似的,半夜要翻个身,不就直接回家看看?想想都吓人啊,原来座座坟里,逝者都闭目躺着,长睡不醒。
由此,还有什么恐惧和悲伤?难怪汇成了欢乐的海洋。
不顾疾风,墓地上,我努力挤到最前面。没忘小媳妇嘱托,棺木落地解杠时,我抢先取下一圈捆棺的青竹篾,缠绕臂上。这是为她丈夫花生米弄的,据说此物系着,治腰痛特效。
……
回村坐席才是重头戏。
桌子摆得跟罗盘似的讲究,入座跟选秀排位似的分尊卑。我这知青身份加臂上青篾,愣是被当成“特殊人才”推上席首。桌子摆法和朝向都有规矩,就座讲长幼尊卑,充满仪式感。谁若乱坐,将被视为没见识没教养,受人耻笑。看热闹的也仅是看热闹,本村外寨,绝没人混吃混喝,传开能把人羞死。入席者全不说笑,端坐着,极受敬重,一似现今演唱会明星出场。
茶水先上,热毛巾擦脸,十大碗菜跟变戏法似的端上。我偷偷数到第八碗时,眼睛突然被正中那碗扣肉黏住了——肥瘦相间的肉叠闪着油亮,跟打了高光似的。
围观者众多,都一脸钦佩。入座壮士们正襟危坐,端庄地一筷筷吃着。桌旁还有专人侍候,添饭。这种高规格待遇,平生第一次享受。我保持平静,从容进食,努力注意自身形象。
邻桌一个熟悉面孔,突然映入我眼角余光——
那不小张吗?这哥们儿干脆站着扒饭,胳膊长伸,夹菜速度快过八爪鱼抢食,嘴角滴油还在往嘴里塞,狼吞虎咽。抬棺时压根没见他人影。一知青沦落到混吃丧饭,丢人呀。
俗话说“母猪不敬神,女人不是人。”听起来粗俗,但确实反映了她们的地位。所有来出力帮忙的女性,一律不得上桌。食物被随意地混舀在木盆里,放置院子角落,无论老幼,蹲着围在一起吃,悄无声息,仿佛喂养牲畜。
打那以后,赶集路上,我逢着老人就盯着瞅。问住处,问年纪,下意识地观察气色和走路,对其健康更是关切。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