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星缠

　　【叫什么寅儿，腻歪死了。】
　　我佯装凶狠挥挥爪，将饭碟扒拉回来，慢慢舔干净剩下的米粒，心中默默赞叹自己真是个不浪费食物的好孩子。
　　“不再吃些别的吗？”姜狸刻意凑过来亲昵，继而扭头问常许：“阿许你有没别的？”
　　常许摆手。
　　“你这猫不吃鱼，只吃米饭来着。”
　　“怎会。”
　　姜狸将我吃干净的碟子抽掉，接着抱我到怀里。
　　她身上味道很香，第一次见面就闻出来了。不像奶香，也不像花香，起调轻盈而其间檀香沉沉，更像许多不同的混杂萦绕全身。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问便一再忘了。
　　现在一想起，就脱口问出。
　　【你身上……好香。】
　　话说出来，语调却怪怪的，不像个正经猫，倒像个好色的登徒子。
　　“怎么回事，怎么出趟门，嘴就变得这么滑溜了？”
　　姜狸抿嘴笑，轻抚鬓角，施然给我脑袋来上一下，不动声色道：“登徒子。”
　　她说得小声，也不看我，心里或许是在意后面跟着的常许，并不注意我。
　　一时间莫名还有些委屈。
　　【哪有。】

　　常许吩咐厨子烧火单煮了一大块鱼肉，最后往上面撒了点粗盐也就算是我的一餐了。我吃得小心又快，连大条的刺骨都嚼碎了。这实在不是我不想慢，而是肚子它实在饿，狼吞虎咽完还意犹未尽。
　　【我还要！】
　　我瞧瞧常许，又看看姜狸。
　　“还吃呢。”她揪揪我耳朵，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回家去。”
　　【我不，不回去。】
　　我试图奋勇抵抗，可肚子太撑，还没跑上两步就累得气喘吁吁，回头一看那人紧紧跟在身后。见状要跳上一边墙上去，结果脚蹬不上劲，一头蹭到石头上顶得肚子摇晃，往后一栽居然落到了她怀里，此时再乱蹬腿都起不了作用。
　　“还跑嘛？”姜狸故意贴近猫耳朵，吹出的气息撩得心痒，我被迷得心神摇曳。
　　早知道……早知道就不吃那么多了！

　　“这就回去了啊？”常许不知从哪拖来一辆木车，前面套了只大耳朵矮驴，她往上面装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直到装满了一车，留下前座的两位置，“不如陪我一块采办？”
　　采办？是说出去吗，这提议倒很吸引我，就是不晓得姜狸愿不愿意。
　　正想着，一抬眼，却见她也正看着我，似乎要先问我意见。
　　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自己听着的声音是哈哈哈，但不知道常许听到了什么，转而一脸惊恐，瞬间后撤好几步，离我俩好几米远。
　　“不不不不……这这猫在笑？！”
　　上次在打更人前笑也没什么，这回常许可明显吓坏了，难道是夜里他们眼神不好？
　　【啊……这，怎么说。】
　　我将求助目光投向姜狸。
　　她领会，先丢我到驴车上，慢慢走过去：“阿许你是不是又熬夜了？”
　　常许一愣，却是点头。
　　“我就说嘛，哪有什么猫会笑的，我都没看到。不会是近来休息不好，眼花重影了吧。瞧你，眼底下一片青黑。”
　　“怎么会？”常许揉了揉眼。
　　姜狸凑上，递给她一小圆片，从这不晓得是什么，但想来应是镜子。
　　“我看重影了？”常许几乎要贴上去，扒拉着眼皮。
　　她仔细琢磨，也不先想着我为何会笑了，而是顺着姜狸给出的思路一路往下：“我前些天研究菜谱到寅时才睡，又赶早今日摆宴……难不成真是花了眼？”
　　说着打了个哈欠，眼底黑眼圈淡不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再看看猫儿。”
　　说着，不再挡在我身前。
　　我立马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有意让脸上松弛下来，尽可能让嘴角朝下演出委屈巴巴。
　　常许迟疑片刻，“这……好像真是我看错了吧。”
　　姜狸展颜，迎了上去，笑说：“让你天天昼夜颠倒的，老花眼了吧~”
　　常许又气又笑，给她屁股上来了一巴掌，“说谁老呢你，看打！”
　　“诶你！”

　　……

　　“常生，今儿又是你去采办呢？”
　　驴车颠簸，青石板上时不时往下塌，抖得我脑花碎成一团。不知绕过几重门，又路过几道窗，才最终停在一处朱门前。
　　大门外站着两个守卫，一见常许便上来搭了话，寒暄几句就单刀直入提了坐在一旁的姜狸，“这是？”
　　常许应声回答：“这是内院里的小娘子，今儿同我一块出去采办。”
　　“小娘子……”守卫思忖，哦哦几声问我们来意，“那猫儿呢？”
　　常许许是又想起什么的浑身一毛没有回答，于是姜狸接上话道：“是官家交由我豢养的。”
　　“官家？怪说不得从没见过这样的毛色，怕不是异国奇货。”
　　守卫说着弯下腰来，嘴里嘬嘬几声逗我。
　　我愣了。
　　这人在做什么，逗我呢？
　　随即想到自己是猫，守卫会这样做也无可厚非。没法，只好生无可恋地喵喵几句回应。
　　“娘子，你这猫儿叫甚？”
　　姜狸笑，语气颇有些玩味，手指梳过毛间，心情似乎很好：“我叫它寅儿。”
　　“敢问是哪个字？”
　　“寅虎卯兔的寅。出自……你且瞧它身上花色，不就像个小老虎吗？”
　　守卫也笑：“不错，还真是名副其实。”

　　姜狸一路边问边佯装自言自语，我从她嘴里才晓得的“林府”、“通化门”什么的，那些词句连成一串就是：
　　林府在大兴城东，毗邻通化门，直往西走朱雀街便到皇城。而我们此行不去皇城，只去离府上更近的集市——东市。

　　“铮铮——”
　　远处传来钟声。
　　“开市了，得走快些！”常许挥着长鞭，往矮驴身上挨去，“早晓得就不在门前耗着了。”
　　驴子朝天嘶鸣一声，叫得凄厉，脚上不禁扑腾得更快了。
　　【为啥要紧赶慢赶的去？】
　　城里大小街道的土都压得夯实，只是马车跑得飞快时也不免卷起一层沙土。
　　于是我眯着眼，窝在姜狸怀里问。
　　她脸上戴有面纱，看不出眼色，回答也是答非所问，此时故作感慨道：“这集市外面人真多！”
　　直肠子常许没领会其中涵义，便应道：“是啊，谁让这日中才开市，人就都等在外面苦挨。”
　　“好在如今还是初秋，才转凉，若是隆冬就不行了，总会冻死几个街市人。”
　　【冬天冻死过人？】
　　“哪年死过人？我怎么没听闻。”姜狸问。
　　常许眉间一皱，思索：“我记得……前年吧，当时跟着师傅出去买柴。你也晓得，冬天冻人，不多烧柴不可能。”
　　“柴人大多从城外来，要赶早市就得早起，尤其是深冬时节，天蒙蒙亮就得出门。而那个时段正是风雪最大的时候，吹得眼睛眉毛上都结了冰。”
　　“我和师傅正转了一圈东西市，买的物什满打满算也都齐全，正打算回府，却在通化门前看见了那姗姗来迟的柴人。那柴人穿的单薄，冷得打颤，脸上彤红，时而搓搓手时而捏捏耳，哆哆嗦嗦地站在雪地里等待官员放行。”
　　“却没想前面的人太磨叽，左右等他不过关，结果柴人被忽而吹来一阵寒风激得发抽，整个人惊厥在冰雪中，一倒不起。”
　　“那官员呢？”
　　冷风咧咧，常许吸了吸鼻子，接着道：“本来是有人要上去救他的，结果被官员拦着不许动，人只好七七八八接着排队，师傅捂住我眼拽着我也一齐走开了，只留那人倒在雪堆里。听说等后来凑上去探鼻息时，那柴人早冻成了一块石头，而他拉来的一车柴和大黄牛被充了公。”
　　【真是可怜……】
　　我说不出更多话来，左右说太多也是无用的，心下只觉得悲悯极了。
　　连带着姜狸也沉默下来。
　　“不过也别太难过。”
　　常许又补充说，“因为我后来央求师傅买下那车柴和牛，官府看在司空的面上赊了大价，只是仍花光了所有积蓄，还赔了个叮当响。”
　　“师傅他老人家心善，帮那柴人寻回了家人，一并送还了黄牛。以前讲给师兄弟们听时总被笑说太笨，不过后来仔细一想，这也该算得上好事一桩吧。”
　　【何止是好事一桩，简直是大善人！】
　　此时我恨不得能指着她鼻子使劲夸，恨不得把所有花哨到天花乱坠的词砸到她身上。
　　做人凭良心做好事，虽然其间错过一线生机，但还是为柴人做尽了身后事。
　　这不该夸，还怎么的。

　　“东市到了。”
　　常许架着驴车先停在一边，走到小窗子前写写画画，从窗里拿了什么通关文牒似的玩意。
　　一片。
　　让人压根来不及看清楚，就很快就塞到了怀里。
　　然后匆匆赶回来，吁一声又驾车前进。

　　常许说着东市到了，可我这沿路看来都是三四米高的一围高墙，也全然没人在那里，所谓集市又在哪里。
　　【这东市，不会就这一堵墙吧，怎么半天不见人影？】
　　姜狸轻笑，常许疑惑看来，却又摇头不语，只是说：“阿许，你这驴车果真太慢。”
　　“什么？”常许声音一扬，似乎来劲了，想要较真上，“小狸，你说这话可就不中听了。”
　　她轻哼一声，扬起下巴，“既然嫌弃太慢，那就坐稳了！”
　　常许用力一挥拉绳，鞭打在驴身上，炸得它皮开肉绽，吃痛，连嘶鸣也顾不上，直接闷头向前冲去，驴蹄敲在地上颇有节奏，撅扬起一尾黄沙。
　　于是车更加颠簸，我被颠得上跳下窜，胃里差点受不了要一口吐出来，一早上消化的全都堵在喉咙，被却是想吐又吐不出，搞得我直恶心。
　　好在没一会就到了东市门前。
　　我这才跳下车，蹲在墙角去，久久回不过神。
　　下次呕…再也不说她的车慢了……好难受……

　　东市之大，便从驴车全力跑了近百米开始。

　　我神魂颠倒，眼神涣散，缓了好一会才再坐上车。
　　许是看着姜狸面善，刚进门，就有人递上帖子，长着一副胡人的模样，嘴里鼓捣着鸟语，我听了半天没听出来一个我懂的词。
　　而这位努力推销的胡人似乎官话不好，勉勉强强才从吐出一句蹩脚官话：“秦这拉……秦望这拉，看看！”
　　虽然主要字词发音不准，但意思好像明白了，这好像是拉客去看货的那种。
　　常许出了面，倒没有说相似的语言，“我们不看珠宝。”
　　胡人撇撇嘴，一摆手，嘴里遗憾地说着什么，忽而双手合十弯腰鞠躬便离开了。
　　来和去都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人？】
　　“这波斯人居然也学了些官话，真是有趣。”姜狸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说起来这边都是波斯商人所在。”
　　“是了，东市这还算少的，西市那的才算多呢。”
　　常许手里攥着拉绳，时刻提防着来往行人。自从进东市以来，见到的人骤然变得多起来，此时坐在驴车上一晃一荡，竟时不时还被路过行人截停，不得不拉上绳等等。
　　我一瞬冒出来天马行空的想法，就想晓得这街市哪里才是到头，心下想也不想就问了。
　　【能把我举起来吗？】
　　“举起来？”姜狸小声，即使疑惑，但还是照做。
　　驴车不高，但底盘也有七八十厘米高，姜狸坐姿估计和这个相差不大，举过头也差不多一米六七的样子。
　　只不过路上也有些高个，挡住视线。
　　而心想驴车走得慢，站在上面一时半会儿也没问题，便再度央求姜狸能不能站起来把我举高。
　　“害。”姜狸叹了口气，没说什么，“阿许，我想看看这街市尽头，且扶着我点行嘛？”
　　“看街市尽头？有什么好看的……”
　　常许嘟囔，但还是一手拉紧缰绳，一手搂过她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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