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汉清且浅

　　张婆婆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像个大爷一样坐在那指点江山，她会场边巡视，也会身体力行的示范。只不过，她的示范只能被叫做摆边框。

　　像现在叫嚣的细节，在张婆婆的说明里，此处是仙子过溪，刚从天上飞下来，足尖点石，从这头跳三下到那边，体现初下凡的纯真可爱。但在她的示范里，足尖是半掌，跳跃也变成踏步。她说自己年纪大了，不便跳出极致效果，所以要结合说明让大家自己悟。

　　南琦姰并不质疑这种教学方法，甚至很认可她不拿身体开玩笑，懂得惜命，但她不能理解这人常急赤白脸地对大家言辞辱骂是为何。“轻巧”不是靠形容词就能达到的，她哪怕能把动作要领细致讲过，也比在这里意识流教学强。这是实体练习，不是作文吹嘘。

　　有时候擅长某事，并不代表也擅长教别人来做。南琦姰不清楚张婆婆年轻时多么名动天下，但想来也不会比师父更厉害，毕竟她从未在妖歌的故事里出现。此时看她把“为师则为天，一切听我的”偷换概念，装饰美化成“严师出高徒”，心里十分别扭。

　　“这根本是在虐待小姑娘们啊。”南琦姰皱眉。明明是为了自己，却硬要说是为了别人，脸皮真厚。莫名其妙想到卿家，不知道占了自己多少便宜，居然还敢厚着脸皮来让献舞，也就是冲着卿许安的拜托。要不是想了断自己冲动犯下的错，哪个傻子来遭这份罪。

　　按照自我的理解和曾经师父的指导，南琦姰试着变换步子。这曲子和舞步本就是当初在生贺表演的改版，她自己才该最清楚脉络和要点。

　　左右踏过、试探，南琦姰配合呼吸的起伏，把三跳换成三步移。脚背绷直，每次移动都加入上提和沉落，避免真正起跳落地的坠声，又很好得将灵动展现出来。这是与张婆婆的示范差距最小的改动，但又是最精妙绝伦，能达到效果的微调。

　　南琦姰很满意，旁边同练的姐妹们也觉得甚好，只有张婆婆阴沉着脸嚷道：“不要偷懒！跳起来！轻快地跳起来！再轻柔地点地！别想投机取巧！”

　　投机取巧是这样用的吗？她真的会搞艺术吗？南琦姰不禁在心里发问。但她还没发作，只听旁边有位妹妹小声说：“听说是以冬华神女为原型的故事，这种扶摇撵步也是她的成名技法之一吧。”

　　“啊？有这种事？师父怎么还藏着掖着。”南琦姰想起师父是教过诸多技法，却从未说明任何名字或背景，心中突然涌现暖意。这才叫教授与传承，与乐坊打工受压榨的氛围截然不同。

　　“你上哪听的小道传说，又是晚上溜出去鬼混了吧？叫你不好好练功，就知道偷懒，就知道顶嘴！”南琦姰还在感慨，那头张婆婆展现出难得的迅猛，矫健穿过人群，拧着那多嘴丫头的耳朵，边打边骂。

　　“住手！她说的没有错，我觉得这样改挺好的，张婆婆是有不能如此的忌讳吗？”南琦姰自不会放任她撒浑，上手不合适，呵斥到还有一定立场。

　　“忌讳？可不敢这么说。就是不能放这丫头瞎说胡话啊。”

　　“怎么是说胡话，这确实是冬华神女的故事。”

　　张婆婆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眉眼都弯起来，她问：“卿家少夫人，您是想说给国君陛下献的舞，是讲那不伦不类的假书生沉迷乐舞的故事吗？还是说，婆子我早前有零碎的听闻，这冬华神女与卿家老夫人有什么关系呢？”

　　你与那传闻中的舞姬是什么关系，怎么会人家的成名技呢？

　　南琦姰不懂这人为什么非要在同行里比高低，但她以卿家名声威胁自己，既然还顶着“卿家少夫人”的名号，此时就不便再声张。

　　左右思考片刻，这人大概就是知道来龙去脉，所以越发大胆，此时要是真被镇住，往后还不知道会如何嚣张。南琦姰解了绑带准备走，笑称自己身体不适，今日就到这。

　　舞不练了大家自然就解散，没有了人她张婆婆便无处耀武扬威。

　　“卿少夫人，练功这事可不是说不舒服就能逃的啊。”

　　“怎么？与其让我自己休息，婆婆更愿替我请大夫来看诊一番吗？如此美意，若没有误会的话，我可不好推辞。”

　　“那倒没有，要真不舒服就先歇息吧。”自掏腰包的事没有人愿意做，尤其为了这种赌气吵架，犯不上破费。

　　南琦姰离开乐坊，心情不甚美丽，既不想回卿府，索性没人跟着，干脆上楼里换了行头，去街上遛遛。结果溜达着又逛到花街附近，习惯性就走进去。

　　“爷请留步，妖歌现下可能不便。”前台小厮从没拦过南琦姰，这倒是新鲜。

　　不是说质疑妖歌的客量，但这也是三人后来才知晓，妖姬阁在巳时到申时只接风雅客，也就是冲着姑娘技艺前来切磋或欣赏的客人。这个时期禁止床上运动，头牌们甚至禁止与客人有任何亲密接触，所以不存在推门见尴尬，是个可以多人共享的时间。

　　遥想当日钱乾拽着墨临风闯入，恰好就在这一时期。而现在刚未时两刻，怎么会有头牌不便一说？

　　小厮眼神左右摇摆，试图用沉默蒙混过关，但根本等不到“知难而退”。他叹口气，南琦姰是老主顾，怎么都不好意思，只能说：“不是小的要扰您雅兴，但今日情况，瞅着是有些特殊。”

　　“这样，反正另两位爷也在，要是何处不周到的，劳烦您也帮忙担待着。”

　　这说得南琦姰更加好奇，钱乾和墨临风也在的话，凭什么就不让自己上去？最开始认识的时候，还不清楚妖姬阁的规矩，三人还特地嘱咐要是自己人一定给放进来，现在都是铁打的关系了，没道理拒绝再共处一室吧？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消息无法透露？

　　小厮诚惶诚恐把南琦姰带到拂仙亭，推门的轻柔和抽身的迅捷简直不像同一人所为。他把自己缩在边框的阴影里，似乎不想让人看到是他带南琦姰来的。

　　房间里是很平常的敞亮，很平常的茶台琴桌布局。妖歌蒙面在抚琴，钱乾略显拘谨，坐得很板正，说话也有些磕巴，墨临风没有太大不同，但也感觉出比往日更细致的礼仪和态度。

　　最里面是位米黄服饰的公子，斜靠在软枕上，浑身上下透露出纨绔子弟的不羁，在看见南琦姰的刹那把眼睛眯起来。他不经意看向小厮站的位置，隔着门框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钱乾本来就在磕巴，这下被吓一跳，呛着口水，咳嗽起来。墨临风很快站起来，左右看那公子和南琦姰，在公子抬头笑看着他后，选择朝双方拱手介绍道：“这位是在下和钱兄常提起的长平兄。长平兄，这位公子字沁，是放榜日分享在下和钱兄包厢的那位。”

　　能对逍遥公子抛出橄榄枝的，官位太低都不好意思，他们本就猜测当日腿疾公子是谁，这下见真人，南琦姰突然就觉得范围大幅度缩小了。一边努力在脑子里搜索关于宫中的碎语杂谈，一边先简单见礼道：“沁公子。”

　　“你要能猜出大名，连名带姓的称呼也无妨。”谁想到他却抛出难题。墨临风只介绍表字就是怕身份不便暴露，而南琦姰刚好也不怎么知道见皇室成员该什么礼节，结果人家不是这么想的。

　　“管他呢，他都不介意，我介意什么？”南琦姰打算死马当活马医，先是给小厮眼神，让他走，然后在身后关上门，重新抱拳行礼道：“洛倾殿下。”

　　不跪吗？就不，他腿脚不便，自己腿脚还酸疼呢。刚离开个管教婆子，内心还有谜之积郁和坚持，就没做出像钱乾那样全身不得劲的紧张样子。结果这个行为换来洛倾更深的笑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