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

　　到了学校旁边的小巷口，俊熄火停下。“看着车。”俊说。
　　“你去哪儿？”
　　“你不是要喝水吗？”
　　“也不是很干渴。不过买瓶冰镇的水也行，我有点热。”
　　“不会是吹了风发烧了吧？”俊紧张起来，拿手背轻轻地触了一下爱爱的额头。“还好，吓死我了。你肯定你的胃能承受冰凉的东西？”
　　“没事，你真以为我弱不禁风呀？”
　　俊回来时递给她一瓶常温水和一个草莓味的冰激凌。“你在这里等我，我把摩托车停到学校停车亭里面去，回头再给你买米酒糕去。”
　　俊骑车进了学校大门，爱爱听见身后一个女生悄声说：“唉，看见没？那个穿格子外套吃冰淇淋的女的，她肯定是袁老师的女朋友，是他给她买的冰淇淋。”
　　“哇!好漂亮呀！怪不得他对美女们视若无睹。那些不要脸的小妖精们还光想着跟他套近乎，要知道人家女朋友这么漂亮，肯定嘴巴都要气歪啰。欸，那边来了一个不要脸的，指给她看，气死她。”
　　“吴可欣，看见没，那边那个吃冰淇淋的美女，是袁老师的女朋友，超漂亮的。”
　　爱爱想看看到底哪个不要脸的女生胆敢跟俊套近乎。她扭过头去，身后四五米远站着四个女生，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嫩，摸样不错的女生正敌意地看着她。看见她看她们，两个女生急忙忙往学校走了，那个敌视她的拉着女伴去了小超市。俊来了。
　　“走，买米酒糕去。”
　　两个人走进学校旁边熙熙攘攘的小巷。因为学生多，小巷里除了一两家超市、发廊，其余铺面多是经营餐饮。各种各样的小食品，蒸的、煮的、煎的、炒的、炸的，五花八门。于是辣的、酸的、香的、臭的各种食品的气味和着油烟充斥弥漫着整条小巷，真是五味杂陈，也呛人喉头。烧烤和麻辣烫的摊点尤其多。米酒糕的生意并不好，一个窄窄的门面前摆着一个铁油桶改装的大煤炉，大铁锅上一摞白铁做的蒸笼，滋滋喷出的热气里夹杂着香甜的米酒味。
　　爱爱使劲地吸了几口气，“哇，真香。”
　　店家看见俊又来光顾，别提多热情，一个劲地夸自己的手艺好，说是因为开业时间不长所以生意显得比较冷清。爱爱笑店主啰嗦，她要了一大块米酒糕。米酒糕旁边是一家小炒店，三十来岁的厨师正在不停地颠着锅，两只眼睛抽空四下顾盼，打量着来来去去的行人，大约是在踅摸想吃饭的客人，他锅里红红的大龙虾发出诱人的香气。
　　“哇！”爱爱连吸几口气，“好香呀！唉，怎么这么早就有龙虾了？我们从前钓虾不是在暑假吗？”
　　“清明节了，秧田有水就有龙虾了，这不是很正常的吗？美女帅哥，两位要不要吃饭？本店油闷大虾是一绝，远近有名的。”颠锅的师傅不颠锅了，不等俊搭话，他和爱爱搭讪，自卖自夸地招揽生意。
　　“想吃？”俊问。
　　“没呀。”爱爱羞涩得连连摇头。
　　“如果你的胃承受得了，我请你。”
　　“那岂不是太让你破费了？”
　　“害你损失了那么多的香油，我做点小小的赔偿不应该吗？”俊笑。“老板，给我们来一份油闷大虾，记得不放辣椒。”
　　“嘁，你才要补偿呢。”
　　“少放不行吗？虾不辣不好吃的。”厨师说。
　　“放吧，辣的应该好吃些。”爱爱附和到。
　　“不行，一点辣椒都不能放。胃空空的会被辣坏的。还要一点什么？”俊问爱爱。
　　“我有虾就够了。我去年暑假没去姐姐那里，也没有吃到龙虾。”
　　“给你打包带走？”
　　“不，就这儿吃。”
　　“那还炒一盘小青菜吧。师傅你动作快些，我们赶时间咧。”
　　“行，我快，就是你们快不了，吃吓就是混时间的事，哪能赶时间？”
　　“看来我今天得挨训了。”
　　“还早着咧。你放心，我姐姐问起来我就说到同学那里去了。唉，你都不问问价钱，你兜里的钱够不？”
　　“管他咧，吃了再说。我住得离这里不远，万一不够，我就把你押在这里，然后再回宿舍拿。”
　　“太掉底子了吧？万一宿舍也没有呢？”
　　“宿舍没有我就不来了，反正你会哭。万一我不来了你就哭，老板心软了自然会放你走。”
　　“你敢？唉，是不是有人给你写情书了？”爱爱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吃摊上，那个吴可欣正看着她，眼中似乎还带有敌意。她四下看了看，发现正在关注她的不止吴可欣一人，还有好几个女生咧，不过在这些人当中，吴可欣是最漂亮的一个。
　　俊一愣，“没有呀？都什么年月了还有人写情书？就算有人写也不会写给我，我一穷二白，谁个看得上？”
　　“哼，你还真是谦虚。我刚才听人说了，看上你的女生都超过一个普通班级的编制了。其中一个蛮漂亮的女生看上你了，追你追得还很紧。有这事没有？”
　　“你也是五八年的人吗？”
　　“什么意思？”
　　“擅长浮夸呀。这一霎霎的工夫你听哪个人八卦的？”
　　“你管我哪儿听来的，就说有不有这样的事吧。”
　　“唉，小姑娘们没见识不懂事是有的。也不知道怎么了，现在的小姑娘们一点都不懂得矜持。以前只有女生的父母生怕姑娘在学校被坏男生拐带跑了，早送晚接的，一出校门就时时刻刻不离视线地盯着。现在可不一样了，是有些长得帅的男生的父母，要时时刻刻提防儿子不被脸厚无知的女生祸害了。他们也被迫早送晚接，因为只要他们稍一放松，就会有偶像剧看多了的女生趁虚而入地投怀送抱。不谙世事的年纪，稍微把持不住，人生就会改写。这一改可能就是三代人的命运呀，你说人家家长能不紧张吗？”
　　“嘁，搞得好像你们男生都是无辜被迫成了受害者。”
　　“你没听过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吗？唉，小姑娘们都被言情剧洗脑了。还有那些破综艺，天天宣扬什么爱就要勇敢说出来。那些把无知当天真的小丫头看见一个头上没长癞子，脸上没有疤痕，四肢还算全份的人就说帅。你再伤了脑筋皱个眉头她们就叫酷。她们喜欢一个人也不管值不值得她喜欢，也不管能不能喜欢，就稀里糊涂乱喜欢。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也不懂得害羞和遮掩，还把吃饭的钱拿去买化妆品，饿的头昏眼花了还浓妆艳抹了来吸引你注意力。她们不懂得羞涩的红晕才是少女最可爱的样子，那是胭脂水粉画不出来的。更有甚者直接在作业本里夹小字条对你表白，简直是胆大妄为呀。”
　　“还真有情书呀？我是诈你的。”
　　“看来我也不该轻信你。你也是胆大妄为，居然敢绐我。”
　　“两位喝啤酒还是白酒？要不要饮料？”一个五六十岁样子的婆婆端上一大钵子虾来。
　　“喝饮料吗？”俊问爱爱。
　　“不喝，涨肚子。”
　　“我们不要喝的了。”
　　“啤酒和米饭一样，是免费供应的，不喝一瓶？”老婆婆笑着问。
　　“嗯？免费？免费的不喝白不喝，东郭先生，我们一人喝一瓶啤酒吧。”爱爱兴奋地嚷嚷。
　　“去，我可不想占这个便宜。小姑娘娃子家的喝什么酒？要喝就喝饮料。”
　　“就要喝啤酒，啤酒又不醉人，要不你喝一瓶，给一点点我喝。”
　　“说不许喝就不许喝。您忙去吧，她是瞎胡闹咧。”
　　“姑娘，不是老婆子我小气，姑娘娃子喝酒真的不好，啤酒喝多了也是会醉人的。”
　　“妈，上菜。”厨师喊。
　　“前天，两个姑娘娃子和几个儿娃子来吃饭，也是喝的啤酒，她们和儿娃子们一样，整瓶整瓶的灌，结果醉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几个儿娃子架着她们上了出租车，也不晓得弄到哪里去怎么样了。年纪轻轻的跟男人们喝酒，也不怕碰见的是坏人。你说要是她们的爹妈晓得姑娘在外面这么不长心眼子，那不提心吊胆担心死了？唉！都说在外面打工，真正干些什么爹妈也不晓得，现在的姑娘娃子们真是不省心哟！”老婆婆把小青菜端上来，又唠叨几句。
　　“听见没，不要随便喝酒，尤其是跟异性喝酒。和异性吃饭时，他要是一个劲的劝你喝酒一定是动机不纯，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要以为喝一口两口没事，喝兴奋了，就变成一杯两杯了。然后也不用人家劝你了，自己就越喝越想喝，越喝越上劲。最后人事不省了，就由人家摆布了。”俊剥了虾递给爱爱。
　　“还是你自己吃吧。”爱爱把虾还给俊。“快把你的嘴巴堵上，你又不是我的政治老师，怎么光给我上政治课？简直比我妈妈和我姐姐还要唠叨。她们教训我的话加在一起还没有你一个说的多。”
　　“你以为油闷大虾是那么轻易吃的？听我唠叨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俊笑着把刚剥的虾仁搁到爱爱盘子里。
　　“你不说了，我还你钱行不？”
　　“不行。要不我现在走，你自己结账？”
　　“你敢？都给我了你不吃吗？”
　　“又不是我要吃的我为什么要吃？”
　　“真怕我有传染病呀？我住院只是虚脱，没有传染病的。”
　　“狼心狗肺。”俊擦了手自己吃饭。
　　“生气了？唉，那个吴可欣真的蛮漂亮的。只不过她运气不好，看上了你这么个不解风情、满脑子封建道学思想的木鱼疙瘩。”
　　“嗯？吴可欣？你认识她？”俊一脸疑惑。
　　“嗯，她同学好像不喜欢她，绐她说我是你女朋友，她信以为真了，对我冷眼相向。”
　　“就刚才？”
　　“嗯。现在也是。在你背后吃麻辣烫咧。要不要我把她叫过来，告诉她我是你表姑，我肯定
　　她脸上的阴云马上就会消失。”
　　“你呀，就得饿着，一吃饱了就开始胡说八道。”俊不信地扭头去看，可能和吴可欣来了个四目对视，爱爱看见吴可欣的头迅速低了下去。
　　“她成绩怎么样？”
　　“一般化。”
　　“人品呢？”
　　“你什么意思？我不过是他们美术老师没来的时候带过她们几节课，我怎么知道她人品好坏？再说她人品好坏管我什么事？”
　　“问问而已，你那么极力解释什么？艺术班的呀？学艺术的人情感原就比普通人要丰富，敢于追求就不稀奇了。其实，如果人品不错交往一下也没什么不行，何况人家长得还那么漂亮。我们上高中时，班上有一个女生还跟年过不惑的老师来过一场忘年恋咧，你们的年龄差距应该不太大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越说越没正经了，塞上你的臭嘴。”俊把虾仁丢到爱爱碗里。“本人最瞧不起的恋爱关系当中，师生恋当排第一位。”
　　“比婚外恋、忘年恋、乱辈分恋还差劲？”
　　“乱辈分恋，哪来的乱词？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生恋何尝不是乱辈分恋？而且应该是最为严重的乱辈分恋。我一向认为，老师当自重，学生当自爱。不论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多么小，老师对学生应该如对自己的子女一样爱护，学生对老师应当如尊敬父母一样尊重老师。父母和子女怎么可能产生男女情感问题？如有，那就是□□。教师是人之楷模，怎么能对学生存非分之想？”
　　“你的意思是杨过和小龙女也属于□□？”
　　“他俩应该另当别论吧？小龙女又不是在教育机构从事专业教育的人，她也不是广招门徒收的杨过，不过是看他可怜收留他，教他几招功夫让他防身。他们的爱情不过是耳鬓厮磨，长期在一个没有外人干扰、也就没有选择余地的环境下培育起来的，或者说是亲情更恰当。倘若他们不是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尽管他们郎才女貌，他们很可能顾及世俗的眼光而都不会选择对方，根本犯不上郭靖和黄蓉来极力反对？”
　　“唉，你的意思他俩不该结婚啰？大胆狂徒，你竟然敢跟金大师叫板？你知不知道街上走十个人起码有一半是金庸迷？特别是这地方，超过百分之八十也很有可能哦。好在这里吵得很，没人听见你在说什么，不然，会有一群人把你揍成肉饼子的。”
　　“错，我相信，和我看法相同的人比例更大。即使不是这样，把我揍成了肉饼子我也要坚持真理。”俊笑。
　　“屁理。”
　　“文明点行不？小姑娘家的，说话一点不注意。”
　　“我就不文明，就要恶心你。我饱了。不吃了。”爱爱“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啃米酒糕。
　　“吃不了就扔了，别撑着了。老板结账。”
　　“哪里就撑着了，根本就没吃好，都是被你唠叨饱的。我真是后悔吃你这顿饭，嘴巴虽然小小的享受了那么一下，可是耳朵却遭了大罪了。老板，一共多少钱？”
　　“油闷大虾六十一钵，小青菜六块，一共六十六，给六十五就行了。”
　　“哇，差不多吃了你一天半的工资了吧？心疼不？”爱爱笑眯眯地问。
　　“早就心绞痛了。喂饱你这只白眼狼，反倒落了一身不是。坐公交车过去还是走过去？”
　　“两站路，我们还是走过去吧，万一晕车，把我好不容易吃到的美味龙虾吐出来了，那我的耳朵岂不是白受罪了？”
　　“还要我陪你？万一碰见你们家的人你怎么解释？”
　　“路上刚碰到的，有什么好解释的？”
　　“看不出来，撒谎都不用打草稿。”
　　“算了，还是我自己回去吧，免得你为难。”
　　“也没什么，就是害怕万一碰见你们家的人了，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你自己没问题？”
　　“没问题，放心好了。”
　　俊陪着爱爱走了一段路，她自己回的医院。妈妈在病房等她。
　　“祖宗，你去哪里了？出门手机也不带，来了没看见你人，急死我了。你再不回来我都要报警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大惊小怪的有什么好着急的？我姐姐呢？”
　　“帅今天回去吃晚饭，她一完事就回去了。这会子气色不错嘛，到哪儿瞎逛去了？问值班护士？人家说换班了不晓得。”
　　“这么个八线城市，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走丢了？”
　　“胡说八道，我们这里好歹也属于地级市，是中等城市，哪有你说的那么差？”
　　“好好好，中等城市，高级行不？没看出来，您老集体荣誉感还怪强烈的。连着躺了好几天，我觉得怪闷得慌，寻思回家看看，一出门碰到同学了，被拉着逛了一圈。”
　　“高中同学还是初中同学？”
　　“当然是初中同学。你不想想高中那些个同学一个个牛气冲天的，谁个肯上本市的三流大学？”
　　“我们市的大学哪里差了？人家是二类，哪里是三类？”
　　“我什么时候说它是三类了？我说的是三流。”
　　“三流不是也有好多外省的娃子在这里上学？就你们瞎清高。你初中还有说得上话的同学？是那个老把书包反背在胸前的李雨柔吗？”
　　“难道我就那一个同学？人家是学霸好不？人家上的是名牌大学，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碰到？”
　　“就你还能认得几个人？不扯了，肚子饿了没？想吃什么我给你弄去。”
　　“免了，我已经吃饱了。同学请我吃的油闷大虾，可好吃了，不信你闻我的手和嘴，还有香味。”爱爱说着把嘴和手凑到妈妈鼻子底下。
　　“滚开。”妈妈笑着推开她。“唉，这几天把老子累死了。”
　　“老家那里完事了吧？我都没有到奶奶的坟地去看看，怪对不起奶奶的。”爱爱满怀愧疚的样子。
　　“你病怏怏的怎么去？她们那些活蹦乱跳没去都心安理得，你不安个什么？”
　　“哪些活蹦乱跳没去？锦云、锦蓉、还是凤玲？少珠姐姐和金娥、雪英她们去没？”
　　“你说的少义的兄弟姊妹们连照面都没打，锦云、锦蓉、凤玲、少珠她们在下葬那天去过。今天她们都没去，锦云的大儿子吸毒，把她的私房钱刮干净了。昨天要钱她没给，把她打了一顿，脸上有伤，她爱面子不敢出门。锦蓉说跟人有补课合约，不能失约。凤玲没说，不清楚为什么没去。少珠远，来去不方便。再说她的毛达飒得了性病在住院，她要送饭。就是你姐姐、梅姐姐、菊英姐姐、还有少才、百钊、百华他们哥儿几个。都不去我也没意见，无所谓。”
　　“你当然无所谓了。活着没人来看她，死了也没人去祭奠，我奶奶心里不难过？”
　　“她还会难过吗？”
　　“她是不会了，可是我替她寒心。对了，你刚才说毛达飒得了什么病？”
　　“性病。”
　　“性病？你没搞错吧？他还那么小就得那种病？”
　　“他小？是你当他还小。人家呀，早就得上性病了。说是在发廊打工时谈了一个女朋友，他开心得意得不得了，哪晓得是个干小姐的。人家哪是真心要和他谈恋爱？只是想找他做头发不用花钱。那种人，也不是多么上台面的，要把她自己卖几回才够做一次头发？她当然不会在乎和他逢场作戏。小蠢货年轻，不晓得轻重厉害也就算了，你少珠姐姐也跟苕猪样的。儿子才狗子大点年级就想着接媳妇了，给那个小姐买了一大堆衣服不算，还给那个小姐买了三金做过门的打发。后来毛达飒得了病才知道上了当。就那样了，她还稀里糊涂的，说要跟那个小姐的爹妈见面，商量给他们买房子张罗结婚的事。那个小姐一听吓跑了，再没有露过面。毛达飒有气又急，加上着凉感冒，病又引发了，而且比往回还厉害，住院了。”
　　“不会吧？难道是万世成的钱太多了，把少珠姐姐脑子烧出毛病了吗？给一个小姐买三金买房子还要明媒正娶回家做媳妇？那个小姐脑袋瓜子也不正常吗？富二代都不肯嫁，还把她吓跑了？是不愿意从良还是想钓更大的鱼？唉，毛达飒，狗子大点子的人，居然得了这种病？真是羞死人了。百欣姐姐呢？她也没去？”
　　“百欣？她死了一年多了你不晓得？”
　　“啊？百欣姐姐死了？”爱爱心里说，难怪在接奶奶回老家的那个梦中也有百欣姐姐。那个梦太奇怪了，梦里上了那辆车的人居然没有一个是活着的，难道奶奶真是被她们拽走的吗？他们真的回了青县的老家？
　　“你上大学那年，百欣去看丝莉，你大姑妈不是也跟着去了？他们去了不多久，少才出车到浙江，新国听说了，让他顺道把你大姑妈带回来。少才回来跟你爸爸说，弹花匠发财得不得了，在他屋里真是开了眼。从前只说少珠屋里跟皇宫似的豪华，去了丝莉家，才晓得少珠家真的很寒酸，说我们这些人住的就跟贫民窟一样了。说他家工厂占地比我们这个家属小区还大，下班时间一到，工人们就跟鸡子放笼一样涌出车间，只看见人头攒动。可想而知弹花匠的资本有多大？百欣去浙江住了两个月，回来后就抑郁了，怪她妈和你爸爸不该拦着她，说不然现在的阔太太就是她。她成天不干活、不说话，睁着眼睛睡在床上，跟神经病一样。那天祁耀史气不过了，说你要是个有福的命，你当初就不会被你妈追回来。你现在后悔有什么用？难道和你姑娘挣女婿去？成天要死不活的，这日子还过不过？祁耀史不晓得他们家里有三步倒，没防备百欣摸药喝了。药一进喉咙百欣就后悔，说对不起祁耀史，叫人送她上医院。结果没等送到卫生院，人就断了气。”
　　“她也喝的三步倒？”
　　“还是百钊买的。那年你爸爸不是说怕误事，让兴强把三步倒拽了吗？兴强说花钱买的拽了可惜，让他们想要药老鼠就到他那里拿去？百欣和新国的药都是从他那里拿回去的。”
　　“古百钊真够害人的，狗子没药着几只，人倒是药死了几个了。我大姑妈呢，我奶奶死了她伤心不？”
　　“伤心个狗屁，说你奶奶死了是福，有什么好哭的？好像我们怎么委屈了她妈似地。你大妈比你姑妈哭得还伤心一些，还有那个什么石同志也去了。他们关了两天门，下葬和圆坟都在场。”
　　“我爸呢？跟我大妈说话没？”
　　“好像没。你爸最恶心，假模假式的做什么？不管算他嫂子还是算他老情人，说几句话能怎么了？他跟那个石同志好像还蛮说得来。”
　　“他可能是怕你吃醋，所以不敢跟大妈说话。”
　　“呸，他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东西。我还吃醋，犯得着吗？他要是肯跟着她去，我这就给他开欢送会。”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你就那么讨厌他？是不是觉得老古同志现在退休了没用了？”
　　“谁个说他没用了？他吃香得很。他一退休就被人家厂子请去做技术顾问，兼搞行政管理什么的？又拿工资又领退休金，挣的钱比从前多了一倍还多。”
　　“那您嫌弃他什么？”
　　“姑娘，这话怎么说？有些事情不经历就不明白。记住，以后找对象一定要找年纪相仿的。”
　　“跟老古结婚后悔了是吗？”
　　“嗯。从前不觉得，你家爷家婆怎么劝都听不进去，现在呢？后悔来不及了。”
　　“你不许后悔，你不跟老古结婚不就没有我了？”
　　“莫跟我装，你根本就不想有我们这样的爹妈，你以为我不知道？要是没有你，我就只有爱生一个，我肯定不会让他跟着汪华新，他也就不会早死。爱生小时候是多么聪明可爱。汪华新多好的人，都怪夏兰英，硬说我勾引你爸爸，害得我挨汪华新的打。也怪我不该跟夏兰英赌气，跟了你爸，把他爷儿俩都害了。”
　　“你和爱生爸爸是自由恋爱的？”
　　“嗯。我们是高中同学。他爸爸年轻时长得很帅，人也很好，就是太老实。”
　　“如果现在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你是选择我爸爸，还是爱生的爸爸？”
　　“唉！你妈命不好，找不到一个好老公。爱生爸爸重感情，会体贴人，可是如果跟他，这一辈子想就别想出人头地了，到现在他还住在那几间破旧的平房里咧。”
　　“那不一定，那个死婆娘一点都不顾家。你比她会过日子，你俩过日子说不定早盖大别墅了。”
　　“少给老子灌迷魂汤。跟你爸爸倒是风风光光地过了十几年，日子还算清闲安逸，可也没少跟他生气。还有年龄悬殊确实太大了，我们现在基本上是分床睡觉，我一看见他松垮垮、皱巴巴的皮肉，就恶心得睡不着。所以等你找对象时，眼睛一定睁得大些，放得亮些，找一个年纪相仿，模样不错，感情专一，条件优越一些的人。”
　　“我可没有你那么贪心，我只要看得顺眼，对我好就行了，其他我都不在乎。”
　　“胡说，年纪大了有代沟，模样差了自己看了不难受？条件差了就得吃苦受累受穷。”
　　“我不怕吃苦受累受穷。”
　　“没到你亲手持家过日子，你当然没有感触。看别人成天打牌、逛街、看电视，悠悠闲闲过日子，你成天累死累活地上班，你心里好受？看别人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银的、今天这里旅游，明天那里观光，风风光光过日子，你成天大白菜、老黄瓜，什么贱吃什么，十块钱买个发夹要考虑半天，五十块钱买个胸罩还要在心里斗争半个月。除了屋里就是单位，然后就是菜市场，一辈子快完了不晓得火车站、飞机场在哪儿。等你奋斗的有几个钱了，你老了，享受不了了。或者娃子大了，轮不到你享受了。也或者是年老体衰，没有能力挣钱了，解决一日三餐都无能为力了。这么辛辛苦苦、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你不觉得活得冤枉？所以一定要找个起点高的。”
　　“像您老说的起点这么高的人有几个？跟你想法一样的人却太多了，完全不成比例。你不会跟老古离婚吧？”
　　“怎么可能？我都一把年纪的人了，他就是坨狗屎我也只能吞了。何况你爸爸对我很好的，看在你的份上我也不会再做丢人现眼的事了。”
　　“你也觉得离婚丢人现眼？”
　　“那是当然。虽说汪华新不相信我、打我是他不对，但是，我借此赌气离婚也不对。抛夫弃子再嫁，怎么说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妈，我想明天出院，今晚跟护士打声招呼我们回家睡吧，老古一个人在家怪可怜的。”
　　“能行？”
　　“没事，我又没病，就是饿蔫了。”
　　回到家，爱爱推开奶奶的房门，屋里空空如也、徒有四壁。奶奶用过的所有的东西都不在了，包括屋子里从不曾消失的风油精、红花油的味道，都被浓烈的空气清新剂遮盖替代了。爱爱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奶奶从十六岁开始在苦难和悔恨中度日，一过就是八十年，高寿对于奶奶来说，可能真的就是一种痛苦、煎熬。她现在终于解脱了。如果奶奶当年不跟着爷爷私奔，和一心一意爱她的表哥过结婚，她的一生会不会很幸福？她可能不会挨打，不会挨骂，不会吃了上顿愁下顿，如果说幸福，那就不一定了？爱爱从前认为奶奶跟着她的表哥应该会幸福，听了百欣姐姐的死之后，她不这么认为了。因为奶奶没有经历私奔后的艰辛，她脑子里私奔后的生活，一定是和她跟着爷爷走的时候憧憬的一样，只有恩爱甜蜜和幸福。因此她可能感受不到她表哥带给她的平淡生活的幸福，也不会知道可以回娘家跟父母、兄长撒娇诉苦也是一种幸福。她的一生可能就沉浸在与爷爷的幸福生活的憧憬中不能自拔，悔恨没有狠下心来抛弃父母家人跟爷爷私奔，以至于落得平淡无味度完一生。人性是贪婪的，爱爱相信奶奶肯定会这样。就像百欣姐姐，不知道弹花匠多么富有时，她是满足、快乐的。亲眼目睹了弹花匠的风光之后，她心里不平衡了，埋怨家人阻挡了她通往幸福的道路，耿耿于怀、悔不当初。她一味地后悔，却没有想一想，弹花匠的老婆能帮助他发达，她能不能帮助他发达？人的财运是不一样的，或许弹花匠跟她结了婚后，一辈子也只是一个为一日三餐疲于奔命的普普通通的人。就像祁耀史说的，她就是没福气的命。不是有些女的跟人私奔后，又不堪夫家贫困，带着夫婿回娘家定居的吗？怎晓得百欣姐姐不会走这条道？那样的话，弹花匠大不了还是个弹花匠，可能比祁耀史赚的钱多一点。其实她从前的日子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可她非要想那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以至于做出无法挽救傻事。
　　爱爱回到自己的卧室，想起俊。俊和自己是不会有结果的，也是不相干的，从今往后一定不能执迷不悟了，要珍惜当下，为以后的生活打好基础。不能执迷不悟，这话说起来容易，可真的做起来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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