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收养一只妖说起

　　季莲青见章思风抖开扇子，以为他还要动手。

　　“知道了。”扇子在指尖间悠然转了两圈合上了，“我本不想杀你，可我觉着你在一心求死。”章思风垂眸看着地上的玄明，声音冷冷的。

　　玄明不顾嘴角的血也不想爬起来，他直接躺在地上笑了出声，“杀了我吧，只要你杀了我，我的法力消失，这里就会恢复原样。”

　　“杀了你简单，可我们更想听故事啊。”章思风回头朝一旁的季莲青一扬下巴，示意他过来说话。

　　“你可知，那女子……既不是妖，也不是神，她是什么人？”季莲青蹲下问道。

　　玄明不情不愿地冷声道：“不知道！”他眼神空洞没有聚焦，“我只知她家以前就在这儿，所以她经常回来。”

　　“那为什么所有人都被你弄死了，唯独她还活着呢？”季莲青问道。

　　“不知道！我不了解她，我也打不过她。”

　　“看来你们也动过手，这么说你俩不是一路人啊，那我来猜猜看。”章思风走进了两步，“你是结网的蜘蛛，可是网到的东西却都被她拿走了……虽然你本来也没想要。喂……你其实被利用了吧？你要不好好想想你师弟为何而死。”

　　提到师弟，玄明眼中有怒意，他不愿听到别人说自己是被利用的，这无异于在说他愚蠢，在给凡人脱罪。“我师弟就是被那些贪婪的凡人杀死的！”

　　季莲青问道：“怎么杀的？”

　　凡人弑神这种事，可不多见啊，它根本就没有过。

　　玄明已经站了起来，他似是不忍地念出两个字：“火烧！”

　　——魂飞魄散，那可真是一点念想也没有了。倘若留有一魂半魄在，尚且可以追寻，魂飞魄散就真的湮灭于天地间了。

　　玄明飞身上了屋檐，坐在那瓦片上。章思风也不担心他会跑，因为他的白柄银剑还戳在地上呢。

　　季莲青想起白天问路时，那个老人家提到过玄乌，他抬头对着坐在月下檐上的人说：“玄乌……就是你师弟？”

　　章思风默不作声，在一旁看着季莲青仰头时那白净的脖颈和优美分明的下颌线，他好想抬手去触碰。

　　“你认识他？”玄明听到这个名字，目光落在季莲青身上。

　　“城外的人都认识他，你知道别人怎么评价他吗？人们都说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神仙，很受清芙镇百姓的喜欢。”

　　季莲青没等玄明说话，继而说道：“如果你师弟知道你现在把清芙镇弄成这个样子，你觉得他会感谢你，还是责怪你？如果大家都知道造成这一切的正是玄乌的师兄你，他们会如何看待玄乌。他生前尽责尽职，人人称道，死后却要因为你而声名狼藉吗？”

　　玄明被季莲青一番话说得情绪激动了起来，他直了直身，“你胡说！他们只会索取，根本不会知道感激。”

　　他缓了缓情绪，接着说道：“他们只想着让玄乌用法术满足他们的贪念，要银子、要仕途、要很多很多！可是天道常在，三界各有秩序，这种要求他怎么可能答应！我也多次劝他不必理会凡人的诉求，可他还是愿意在不动用法术的范围内帮助他们。凡人这么贪婪，越帮他们只会让他们的贪念越来越大。”

　　“你和你师弟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季莲青问道。

　　借着月色，玄乌的思绪飘远，“百年前，清芙镇曾一度很繁华。因为迷津渡可以连接妖市，所以从迷津渡流通出去的货物里不乏些带着妖力的稀奇玩意，我们觉得没什么，可凡人就很喜欢，当地人借着这个机会赚得盆满钵满。当时迷津渡有两大商人，就叶家和方家。叶家占了迷津渡口较大的范围，方家占了小范围。

　　可日子见长，人心不足。方家认为叶家占地大，对他们不公平，要重新分配土地。可叶家觉得他们既然已经先来了哪有让的理由。于是两家先是打口水仗，后来便时不时地打起来了，这里面的利益牵扯太大了，加入斗争的凡人越来越多，死伤的也越来越多……”

　　“这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心理不平衡起来，发展成这么大的打斗？”季莲青疑惑道。

　　章思风也收回他的浮想联翩，竖起耳朵听着，毕竟当年因着这事他也没少被泼脏水，而且九衢妖都从来没有连接过迷津渡的集市，为何会有这么多妖界的物品在凡人手里流通呢？也许妖都里的，也该查查。

　　玄明回答道：“当时仙界普遍认为他们是被妖术迷了心窍，灼莲神君派我和我师弟前来处置。可我们后来才从双方口中了解到，是绮家在叶家、方家两边挑拨离间，我也不知道绮家的目的是什么。

　　这些都是玄明告诉我的，其实我根本不愿管那凡人的是非恩怨。当时九衢妖都早已被毁了，我和玄乌到此地，不过是扫清迷津渡集市贸易中剩余的妖界物品而已，一旦事情办完，我们也就回九乘仙境了。”

　　说到这里，玄明站起身来攥紧了手指，悲愤道：“可就在任务完成的那天，他们以一个凡人小孩为诱引，骗了玄乌去火中救人。他们要挟他，让他以法力真正地打通妖市，可笑！莫说那妖都早己被毁，就是没有被毁他也不可能答应。

　　玄乌一口拒绝了他们的无礼要求，那些利益熏心的凡人就这么把他烧死了。” 玄明仰头眨眨眼，把流泪忍了回去，沉声道，“那天，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反对，没有一个人阻止！”他在水雾里看里看清芙镇里的满目苍夷，“所以，这都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章思风早已站累了，他携着季莲青飞身上檐，在离玄明不远处找块地方坐下。

　　章思风随口问道，“一个神仙，岂是轻易就能让凡人烧死的，而且烧得魂飞魄散？”

　　“是。那是因为烧死他的那间屋子，被钉了六道禁灵符咒……他的法力受到极大的压制，根本没能逃出来，当我找到他时，一切都晚了，我还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听他对我讲最后一句话……”玄乌面无表情地说着，他似乎对这痛苦已经麻木了。

　　“曾经我和我师弟，也如你们这般携手。天朗气清时，便寻一处美景胜地，伴着林间的鸟语泉声，他抚琴我奏萧，我不喜欢凡间，除了那段时光。那是我在凡间唯一能感受到的乐趣了，就是勤快如他也常常忘记还有公差在身。”谈到这些，他神情稍微轻松了起来。

　　季莲青心道，你误会我们了，但还是没说出来。章思风倒是笑而不语。

　　“他死后，我也曾一度想追随他而去。可是我还有恨，我恨他们！于是我抱着这恨活下来了，我开始报复他们，我让整个清芙镇为我师弟陪葬！”他把“陪葬”二字说得极重。

　　季莲青叹了口气，“这种生死两隔的绝望，确实叫人难以承受……只是他们凡人弑神自有天道处置，你又何必用他们的罪孽来给自己徒增业障。”季莲青可惜道，“你本可以带着功绩回去复命，可现下，怕是连青门也上不去了。”

　　玄明看着远处的天色，过往种种在脑海中快速掠过，百年时光里的爱与恨凝聚成这一瞬的释然，他语气平静，“位列仙班于我何用，唯愿为玄乌抚琴音。”

　　他看着季莲青，想到师弟以前的模样，“你方才说得对，玄乌生前尽责尽职，人人称道，死后却要因为我而声名狼藉。他是那么在意名誉的人，我却让他蒙受骂名了，也许他已经恨我了吧。”

　　逝者已矣，这个问题季莲青没能替他回答。

　　章思风的注意力还是在那六道符咒上，他对玄明问道：“凡人上哪弄来的这六道禁灵符咒呢？”

　　“那是他们去万法观请的，那火也是在道观祭灯里供奉了几百年的纯火，可烧世间，一切鬼神。”

　　章思风心想，怎么又是万法观。

　　季莲青果断道，“不对，万法观的符咒顶多用来对付人间的寻常小鬼，并没有强到可以压制小神的地步。那纯火就更是轻易不肯给出了。”他在灵岫观呆了几天，对道观里的东西也略懂了些。

　　纯火供奉的年限越久神力便越大，但是每次取火都会折损相应的年限，所以纯火都是留着在大事上用的，一般不肯轻易取出的。玄乌虽不算法力深厚的神仙，但让他魂飞魄散，少说也要损耗百年。

　　玄明嗤笑一声，“有钱能使鬼推磨嘛，给了钱就什么都行，那万法观的道士，不也是凡人。只要有了欲念，就会为别人所驱策。”

　　“他们凡人怎么会知道能用这些好东西来对付玄乌呢？那绮家，在哪儿？他们挑拨一次，兴许上瘾了，就挑拨第二次啊。”章思风双手放在脑后枕着，一腿曲起，另一条腿搭在上面。季莲青正坐在他旁边。

　　“对！就是绮家，当时正是他们最先提出来，要玄乌以法力满足凡人的利益，同时也勾起了其他人的贪念，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章思风见自己又猜对了，神情得意地和季莲青对视一眼。看来想真正了清芙镇这百年里的来龙去脉，只能去找绮家。

　　说到这里，玄明蓦然想明白了什么，他说道：“谢谢你们陪我聊了这么多。”又长舒了一口气，平静道：“我不恨了，我对清芙镇这么多年的报复也够深了。是我执念太重，被恨蒙蔽了双眼，被别人所利用。

　　我说凡人因为有了欲念，便为人所驱策，其实这句话说的也我自己。该死的只是害死我师弟的那几个人，不是整个清芙镇，更不是所有进入清芙镇的凡人。”

　　他说着张开双手，释放出点点光芒，这一刻他才正真放下了所有仇恨。他颤声念道：

　　“欲将心事……付玉琴，知音已绝，弦断……予谁听……”

　　这是几十年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着，就像和玄乌在一起时候的欢笑那样，他缓缓说道，“用我的一切补偿清芙镇一二吧，惟愿师弟会原谅我。”

　　“他……他在自毁元神！”季莲青站起来惊声道。

　　章思风却似乎很能理解他行为，只说道：“等等，你告诉我，绮家在哪儿？”

　　“这条街尽头右转……”

　　章思风依然是躺着看天，又问道，“你说谁在利用你？”可迟迟等不到回答。

　　玄明已化成点点光芒，随风而散了。这时天边乌云渐渐散开，血月消失，风中的戾气也随之消弭。洒在他们肩上的是银月清辉，迎面而来是清冽的夜风。

　　清芙镇仍是破败，但已没了冤魂怨气的笼罩，看上去干净了许多。

　　看着眼前的变化，季莲青还在沉思。

　　章思风知道季莲青在想什么，他轻巧说道：“没什么，存活于世间，必定有所爱恨。功名利禄，位列仙班，他都不要。他的所爱早已湮灭于世间，找不回来了。本来呢，他为恨而活，可今夜偏偏遇到你，你把他的恨也瓦解了。

　　他算是想明白爱恨了，可惜天地广阔，对他来说却毫无用处，不如赎了这业障。”

　　“你呢？你为什么而活。”季莲青见他想得通透，必然有不一般的经历，突然问道。

　　“我？”章思风盯着远处略微泛白的天际线，缓声说：

　　“曾经我也把我的一切给了我的所爱，但是现在，我只为我自己而活。”

　　这番话与其说是在陈述自己内心，不如说是在规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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