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月吟

作者:梅影临窗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感前哀1


      贞献于紫宸点出即上煖轿回书麟去,略用了些七宝擂茶只觉困倦,原是逗弄着稚子瞧着孩子安稳颇为合意,却在微微香沉中缓缓入寐。远晟眨巴眼睛瞧娘亲依偎着茶案小憩,却亦极其理事的偃旗息鼓,不再哭啼閙着要慰。

      ——
      薄寒微雨,天渐次凉津津的,她册封修媛已逾半载,今上却始终不曾召幸。或为她年岁浅不能承受,或为她心如磐石不能翻移。她竟也逃得这些平静日子。寒蝉满面喜盈盈地打着竹篾入寝阁,“娘子万福。外间通禀说您祖母今日过禁中来探望。”香缨却略显沉稳,将寒蝉略推向一侧,“娘子这数日郁郁寡欢,如今官家特许您的家眷入内探视,果真是莫大殊荣。”贞献莞尔眉舒眼弯,“当真是祖母要来?那需得好生梳一梳鬘发,寒蝉,快去将我苕荣色的襦裙踅摸出来,那衣裳最是提气色。”

      书麟原是枯木槁灰般的死气沉沉,如今亦在忙碌中活泛起来,各行其事将她装饰起来,尽管内底糟透了也不愿告人。阎津亦是熟门熟路惯的,昔禁庭诰命夫人走动皆属她职分,今承蒙特谕来探看亦要更遵矩些。于是她秉承成规到坤宁殿拜谒圣人后转道向书麟阁,贞献正襟危坐由衹应高缘引入,阎津慎重叉手道:“顾娘子金安。”饶是她这样敬爱祖母,却需照君臣尊卑受她的礼数,后而摒退内人哀惋不胜道:“祖母可算来瞧我了。”阎津见她盛裙严妆却掩不住憔悴,“怎地竟成了这副模样?”贞献泪落连行,不迭以袖揩拭道:“自入禁中便万分惶恐,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便就此延捱了多日,祖母,这禁中乃虎狼之地,我畏惧莫名。”

      阎津拊心叹息道:“你是我顾家出落的孩子,凡有举动皆牵连家族。迢迢,我今蒙特恩探望,不能解救你出这狼虎窝,反要劝你斩断前尘。你与谊礼再无可能,又何必熬戕己身?”贞献骤然瞠目,望着阎津却半晌缄口,“祖母原是为顾家而来。与其兜圈子不如直言。”阎津瞧着她这心如死灰的模样,“你册封业已有些时日,听闻至今尚未进御。”贞献以手撑颐侧开面容,“我已落入重重枷锁之中,岂敢再奢望谊礼?逐水飘零之身不敢有行差踏错令顾氏蒙羞。”阎津凝视她片刻,亲将熬制好的荔枝熟水向她腕前推了推,“你昔日便爱饮些甘甜的,这饮子最是合你口味。”贞献翻手将盖碗撂倒,豆青色的汝窑瓷遽然摔得四分五裂,“祖母还真是惦记我。我将一身都牺牲给顾氏还不足?既是副空皮囊,给谁皆一样。”他们将她包裹完整送给皇室,如今还要操纵她如何侍君和立身,贞献阖眸,“既是为此已事毕,您请回罢。”

      阎津觑她已是一副意决的样子,心知这孩子办事执拗不愿更改,却是重情重义,绝不因得失而祸连他人,“迢迢,你是最懂事的,而今你既已受封,便好生地侍奉官家。”贞献冷岑岑笑道:“孙女不敢当。论懂事守度,母亲最是欣赏贞端阿姊。纵使通力栽培我,亦是待价而沽。祖母今后亦不要称谓我作迢迢,我既已然是别家的人,就请不要三番五次搅我的清静。”见阎津还望再辩,贞献故道:“家中重视礼法,入禁中的时辰亦有定刻。天已不早,祖母请回罢。”阎津颤颤地起身,眼睁睁瞧着她养育到大的孩子斩钉截铁地赶她走,“我与你爹爹未必是不疼你的。只是为顾全大局,终究要委曲你。”贞献侧开眼道:“天底下无有白得的餐饭,却不料要我用终生去归还。我便是撞的头破血流亦不可能全须全尾地出去,倘或死了倒是解脱。”

      阎津目露不忍,虽说顾母疼她不似贞端,却到底吃食用度不曾缺乏,更不需她时刻警惕留神,可这禁中是最礼法森严的处所,她又爱多愁多思,“你要珍重。原小娘子便是这般苦,于闺房遵从父母之命,到夫家又是另一种境况。我初嫁你祖父到顾氏做宗妇亦是如履薄冰,所幸他是偏疼我的,舅姑面前亦肯替我说话。”她原是劝慰贞献,以今上对她的魂牵梦萦想是颇爱慕的,若她肯接受他些,想日子亦是如鱼得水。然而贞献却误解成了另一番意思,“祖父是值得托付的,官家是受万民瞻仰的君父,我不能将他当做我的夫婿来倚靠。”阎津无言以对,只能悻悻然告辞,由引官带领抬轿出禁庭。贞献于茶案前孤坐久时,终于唤来高缘道:“去紫宸殿通禀张都知,便说我备下旨酒嘉肴,不知能否请官家共用。”高缘沉默地等待片刻,见她不曾反悔方领命去传话。

      紫宸殿。高缘字斟句酌地传达贞献的意思后,张弘典意会道:“臣会照实回禀官家,请顾修媛放心。”停罢张弘殿踅身入殿,见今上正起笔描摹一副秋香满园桂花图。蟾宫折桂素来有极好的寓意,这等金贵之树于京中亦很受追捧,见他停笔作转,辄揉了揉手腕,张弘典才缓缓开口道:“官家,书麟阁着人传过话来,说顾修媛备下嘉肴美馔请官家过阁一叙。”这样的事宜每日都不会缺例,娘子们殷切盼望着他的驾临,纵使是不能成事亦想转达她们的惦念,他张口便道:“近日事多……你说是书麟阁?”张弘典不假思索,亦善于体察君心,见他细细查问便恭敬应道:“确是书麟阁顾修媛。”

      今上琢磨倏忽,“当真是她命人前来,还是有人假借她的名义?”张弘典和声答道:“是书麟的掌事宦官高缘亲自来禀的,想是当真的。今日官家特允顾老夫人前来探视,见了家眷心思疏通,自然便想得清楚些。”他举狼毫须臾终究是停笔,举棋不定却还是要败下阵来,“她心肠最软,罢了,你命膳房去制几道馔。糟制淮白鱼、蜜渍豆腐、酥黄独、金玉羹。”张弘典想了一想便问:“官家可是要召顾娘子到紫宸殿?”他摇头道:“紫宸的繁文缛节至多。如今霜冷寒重,她身子素弱,受不住凉风扑。你遣人过去通禀一声,请她在阁中等候便是。”

      贞献原披着狐氅在廊下赏菊,他一向对嫔御的婉转相邀视若无睹,她不过是做副样子给家中瞧,谁料竟有紫宸殿的高品亲自走了一趟,朝她恭敬叉手道:“顾娘子万福。官家约莫酉时驾临,特地吩咐娘子只在阁内静候,不必守迎驾的规矩。”贞献惊怪非常,碍于情面却不得不笑道:“官家劳于宸宝,今日竟然得空?”武高品再揖以表敬意,毕竟是顾氏育出的嫡女,果然是喜怒不形于色,同那些而望幸焉的凡俗人物有别,“官家近日是忙得紧,只是格外疼惜娘子,故而特意拨冗。”贞献怔愣凝着这白菊不动,还是经香缨醒神才道:“多谢高品前来告知。请去吃一盏茶罢。”武高品立刻婉拒道:“娘子恕罪。非是臣不愿领受娘子恩典,实是福宁规矩严谨,臣吃了您的茶便要受罚。”贞献愈发槌敲心似的发慌,“官家……这般看重成规,如何要我不必远迎?还望高品赐教。”

      武林莞尔正色道:“圣意不可揣测,还请娘子不要为难臣。臣已将官家钧命带到,请娘子奉旨而行。”贞献颔首低眉,示意高缘好生送他。他离去后她又孤坐半余时辰,香缨凑上前道:“今夜既要迎候圣驾,您也该去梳栉装扮。”贞献侧开眼眸,她们皆拿她当独当一面的主事,然她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而今忽地要她遄然立事,哪里是揠苗助长能够促成的,“香缨,你说官家会属意怎样的娘子?”香缨深思熟虑方道:“于您入禁中之前官家对娘子们均平平,唯独待圣人亲厚。以奴愚见,他与圣人和睦融洽,大抵是偏爱圣人那般雍容娴淑的女子。”

      贞献将一摞信笺掷入面前的火盆,矍然烧起来,火光透亮仿佛能映出她的容色,“果真如此。他这样重礼数的人,所爱的自然是一尊菩萨。你去取些茉莉水来,与我篦一篦发罢。”寒蝉将她凡有些鲜亮的衣裳皆取出,再三与她比照,“这赤灵色与芸黄色均挑眼,是当初为贺娘子得封特地制的。”贞献仍是指着最角落的缥碧色海绣海棠暗纹的裙子,“这样亮眼又给谁瞧呢?恁地奉承倒平白丢了颜面。我没了脸面不打紧,只怕家中要戳我的脊梁骨。”香缨见她黯然,自然便嘱咐寒蝉要顺着她的心意,妆成后寒蝉仍要添簪,“今日是官家首到书麟来,娘子如不盛容怕要悔的。”她悄然摒开她的手,将那一对镶金的步摇置在奁前,“我业已费心修饰,他若还看不惯,走便是了。阖宫的人满心的期盼,难道独缺我一个?你既仰慕他,自荐枕席何如?”

      寒蝉扑通跪倒,殆声泪俱落道:“娘子明察!奴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绝不曾觊觎官家!”贞献撑着拔步床起身,“这话便说远了。倘或真有能替了我的,我求之不得。”香缨虚扶她的胳臂,将她送到最临近窗牗之处,“奴去替您瞧着,等见了官家舆驾便来禀告。”贞献莞尔瞥她,“你将人都遣出去罢,容我静一静。”贞献却拨弄着面前的灯烛,见它隐约晃动,阑珊中将尽未尽。她以金钩戳着烛芯,见蜡油一滴滴的垂落,偌大的寝阁唯独她只身,疏离寂静中透着一丝凄苦,还未等到酉时香缨便见御驾,今上抬手制止通报,提步入阁见她清清冷冷地在烛火莹莹处,不由得暂住。贞献窥见身影方起身曲膝拜倒,“官家恕罪,妾失礼。”

      他疾步到她身前,慌忙朝她伸出双手,“快起来。”急匆匆晃动的玉佩与香囊的花穗泄露他的思绪,她却不解其意,却熨帖地将手递给他。今上收紧手掌将她搀起,并坐于她身侧,“将尽小寒的时节了,你阁中该多添些炭火。”寒蝉见势便是一腔愁容,香缨却将她向外牵絜,今上忽唤住她二人,“且住。可是有甚难处?”寒蝉叉手道:“官家容禀,禁中俭省开支,冬日的炭火与平日的例菜通通是减半的。今日用得过些,明个却要缺些。我们娘子一贯畏寒,倘或是有足量的何须这般掂量,便是曩时身在闺闼却也不曾这般缺炭短食的。”

      香缨匆忙替她圆场道:“官家恕罪,缩减流水是替受寒冻之灾的百姓谋,顾娘子及书麟绝无半分怨怼之意。只是冬日天寒,娘子日前又曾着了风寒,适才姚内人一时情急竟不及慎思,还请官家谅解。”贞献却始终缄默,瞧着她两个唱和自如,今上叹息并嘱张弘典道:“命人送银箩炭过来,教他们从福宁的用度中剔除。”瞧他们的戏做得好,贞献亦是不愿扰,两个赤胆忠诚,一个善于体察民情又颇体恤底下女眷,于是便道:“妾原应叩谢官家的恩赐,然禁中上行下效,今日破例怕要多出喧嚷。”今上倒是泰然,拍了拍她背道:“这些你倒不必愁,既是我单给你的,紫宸岂有敢外泄的。”

      言罢他将她扶起,“用膳罢,我命厨司备了些馔过来,一起瞧瞧。”她眼瞧着内人手脚仔细取出,竟全是她平日最合口的。他怎对她的事体了如指掌?她绝未高估过自己的份量,饶是顾家算是清流簪缨,却不值得他费心去探听她的喜好。两厢沉默,分别由内人来侍候布膳,纵使他偏眼去打量,却只能见低垂螓首的侧颊与一截洁白的颈项。他抬手取过银箸添了两道菜与她,她却像全然神游般不曾察觉,这般的心不在焉不该是她的做派,香缨欲出言提醒,却见今上业已示意不必。珍馐佳肴用毕,他已觉她的抵触,“你早些歇息。”见她兴致寥寥他哪里还愿强留,然她却提一步牵住他的袖摆,“而今是冬日里头,天黑得真早。”

      张弘典眼神微亮,旋即摒退衹应的宫人。他却怔忡一刻,这是素日女子们惯用的伎俩。每道更深露重,霜华冰冷的时候,全是要留住夫婿的一夜温热。而他明知大抵是她的家眷对她有着不切实际的期冀,才致使她有了今日的盛情款待,仍不能推拒她假意的央挽。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他也曾朝朝暮暮的渴望过她,艳羡日后她身侧执手的人,无意中听取她的种种音讯。自集英筵她一举成名后,万众瞩目,他心底亦暗暗思慕。而今她虽已近在咫尺,却似相隔千山万水,甚至他亦不知阻碍着他们的究竟是何人何物。

      她于净房沐浴时已领略所谓天命,从头至尾她便只是店面中最昂贵的那件器物,是摊贩所不能觊觎的,却终究要敬赠给拥有至高权威的今上。曩时是沈氏,只因皇位指向不明,她父不敢贸然行事以伤其价。她的亲妹妹未及摽梅之岁,母亲不忍贞端受这等磨砺,便肯轻易地割舍她。虽逢福祜岁月,不至颠沛流离,却被当作礼品随意地送人,还要操纵她的意愿。寒蝉急急前来,“香缨,怎还未盥毕?官家已等候多时了。”这一声打断她的思绪,使得她抽身而出到镜前梳篦,香缨倒了些润发的香膏在手,替她抹在发梢,“娘子的鬘发养得好些了,不再似从前那般毛燥。”她面上是笑,心底却惘然自嘲,全是为了取悦旁人,养得一等一又有何用。

      将她送到内室寒蝉便心满意足,“娘子总算是想通了。能瞧着她与官家鱼水和谐,郎主与女君也便安心了。”香缨将她往一侧牵拉,“今后娘子不提官家,你亦不要随口提及,更不要擅作主张在官家面前胡吣。”寒蝉瞟她一眼,故仰首挺胸道:“你管我做甚?我是女君指给娘子执事的,我满心满意全是为娘子着想。虽娘子素日多偏疼你两分,可你到底还不曾高过我。如今竟敢来指点我的行事?女人家一辈子全指着丈夫过活,娘子能尽心侍奉令官家顺意,日子才能过得愈发好。你是要由得她圈着这颗心,于禁中青灯古佛度一生?”香缨还欲辩解,见她横甩两袖恼恨走开。这寒蝉终是个我行我素的脾性,不宜养虎为患。

      两人和衣而眠。殿中阒然宁静,连鼻息似乎都能听得明晰。直到她侧过身,他亦真以为她业已入眠,她遽然道:“官家,妾想有一个孩子。”他猛然睁开眼,接着直直凝视她,惊恐于她的言辞,又见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妾终日无趣,又知官家政务繁忙不能肆意叨扰。若能有一稚子承欢膝下,想日子亦能过得快些。”日子过得快些,他暗暗苦笑,她终究是厌倦这里的,“你年岁尚轻,如今遇喜恐损伤身体,过些时候再提此事。”她以胳臂撑起半身,只是安静端看着他,以一种不失轻快的语调问道:“官家不愿么?”他起身来将她放躺,瞧着她如此决绝,亦不能再驳。先用手抚了抚她的脸颊,“你当真想清楚了?”她轻笑了笑,原本是该欣喜的洞房之夜,可却硬生生地成了她成案板鱼肉的一日,“自妾受封的那一日起,此身此心便全为官家所有。从未有妾自主的余地。”

      那只孤零零燃着的红烛终是熄灭了。约莫半时辰其内传水盥洗,他亲手替她乾净又披起襕袍,“你提心吊胆半宿,想我与你同榻而眠怕是一夜不能安寝。侧阁业已收拾停当,你且安歇罢。”

      翌日他命人温了药汤更衣稳妥后才进内房,贞献早已转醒却不愿面对,只等他撩起幔帐轻唤她的名讳,又将她扶起身揽着她的背脊,“我命御药局熬了些滋补的汤水。医官说要空腹用的。”他舀了一匙喂到她唇前,“我知你素来厌倦苦的滋味,早替你备好饴糖。女儿家初次多不舒适,你服下总会好些。”她抬眸觑着他,仿佛是极早便识得彼此,他张口便能将她的一应惯习谈得头头是道,她却对他懵然无知。见他持久地端着药碗,她适时接受他的一番美意,是药哪有甘饴的,她尝了两口便呛了嗓,不迭的咳嗽,他便将她搂在怀抱,轻拍着她的脊背以作抚慰,透过帘幔的间隙侍立的衹应能窥见大概,寒蝉最是欢天喜地,还盼贞献能多柔弱一阵,最好引得他心肠软了,不舍得走。香缨却目露不忍,她从枕侧抽出绡帕掩口咳着,他接手替她擦拭,“你身子这样弱,可曾延请过太医给你诊治?”她勉强忍耐身上的欠奉,“妾平日鲜少走动,因幼时病弱,汤药不断,故而大些格外不愿寻医问药,总是能撑一阵是一阵。”今上叹息道:“病不能讳医。既如此,就先命院判照看你。若他的医术浅陋不堪其用,你定要告知于我。我身侧的御医历来是善心仁术。”
      ——

      氅衣的绒毛扫过她的脸颊,痒嗦嗦的,立刻使得她脱梦而入实,映入眼帘的是香缨的衣裙,她素稔爱使暖香,身上四季都染着腊梅的馨香,“娘子若是乏累便去榻上歇息,魏王自有乳母们照料。”贞献避开她欲来搀扶的手,“我不疲累。反倒是阁内憋闷,直教我气促。我出去散一散,你不必跟随。”说罢她提步出阁,瑰意自然而然的随行,香缨目睹着两人离去,百感交集。昔日她这般信自己,怎就慢慢疏远了?瑰意见她步履急促,忙问道:“娘子这是要去何处?走动劳累,可要奴去传轿来?”贞献制止道:“我不乘轿,亦无去向。一时兴起出来散一散心罢了,哪里有诸多说法?你若不愿跟着便自行回去。”

      瑰意挡住她的去路,“时令已冷,娘子何不在阁中躲暖呢?再者可与誉王一块玩耍,若教您染了寒气,官家可要罚我们了!”贞献顾首忿忿道:“我为何要管他怎样想?他便是将我想成个妒妇疯妇又能如何?我这一辈子竟是给旁人活的不成!”瑰意骇的定于原地,半晌不能回话,“是奴言错惹娘子不快。莫不如还是请香缨陪同娘子?她是一道随您入禁中的,定比奴更明白您。”贞献冷笑道:“你倒是惯会体人意的。我若要她陪何须领了你出来?是特地做个恶人换你卖她一个人情?瑰意,你当真看不透?”瑰意思来想去还是晃首,“奴愚蠢,还请娘子明示。”周遭无人,已不知漫无边际地散到了哪个僻静地界,“明示?好,我若要抬举你替了她,你当如何?”匪夷所思,瑰意斟酌后自愧弗如,“多谢娘子抬爱。只是奴处处比不得香缨,焉能受您这样的恩惠?”

      贞献瞧了她倏忽终是仰天大笑,“说了半日竟还是原样。我要的从来都是一个敢于亮剑的掌事,而不是畏畏缩缩、屈居人后的内人。你回去罢,换香缨来替你。”瑰意尤惴惴不安地跟着,“娘子身侧不能缺了人手,待一会瞧见了内侍,奴托他带话到书麟。”贞献却连睬都不睬,径直走她的道,瑰意亦不知所以,只不停解释道:“原是香缨指点奴的,说娘子平日行事不张扬,我等不可滋事令娘子烦恼,当寡言多听,不可随意行事,要知进退,明尊卑知次序。”

      贞献忽而暂住脚步,顾首盯她不动,“你一向最有主意,如何倒听她的话?纵使我有叮嘱你的事,你亦是听些忘些,怎将她的话记得这般清楚?”瑰意怯怯道:“奴记性是差,没奈何她日日耳提面命,我便是再蠢亦能记个两三分。何况香缨所言有理,我屡屡冒头皆给娘子惹了麻烦,倒不如不做。”贞献莞尔感慨道:“照她所言人便该长成一副模样。无唇无齿,生两双耳四只眼,通通仿照一套成规活。可如她所指,人与受训的鸟兽、被役使的骏马还有何分别?同年年傀儡戏班所执提线木偶又有何区别?”

      瑰意受教,自是乖觉地前两步搀她,“可掖庭女子皆无趣,全是规矩驯化成的木偶,但为活命却甘之若饴。若是不能束手束脚地度日,便是众矢之的,圣人便第一个不容。”贞献意欲驳却骤感心悸,瑰意瞧见她拊心便焦急道:“出来匆忙我亦不曾携带您的药,怎生是好?”贞献狠握她的手腕,“莫慌,先找近处容我歇一歇。”瑰意四处打量,原此间是先帝低位嫔御的住所,因份位不足嫔位而不能随居惠字殿宇。真是天不遂人愿,晴朗朗的天竟也落下淅淅沥沥的雨,两人只好向最近处叩门,应门的是位生脸的内人,约莫豆蔻年华,“两位有何事寻我们娘子?”瞧见匾额的字经了风吹日晒业已脱得不着痕迹,亦难知它原先的模样,贞献歉然道:“无端搅扰确是不妥。然我身染微恙想借贵所暂歇,不知可否?”有穿褐色短袖褙子的女使出来,“甄寻,是何人来访?”

      她见贞献便叉手拜道:“顾娘子?快请进来,奴不知娘子驾临,外头雨点渐大,可别淋了您。”唤甄寻的小丫鬟故侧开身比手请她入内,而今这位女使是替巩旌主事的,“奴林姼,我们娘子正礼佛,奴这便请她过来。”话落便见巩旌捻着佛珠绕出四架的屏风,见她便说:“顾娘子脸色不好,可是身上不适?”贞献莞尔蹙眉道:“是我的旧疾发作,从前便有这心悸的毛病,真是失态了。”巩旌到匣子中翻找了一通,总算是找到一装药的小皿,“这是从前医官开的保心丸,只不知娘子能否服用?”无端的药她亦不敢擅服,故不肯收她递来的药丸,只道:“多谢巩娘子。”林姼倒了一碗热汤与她暖手,“奴去取些炭火。”贞献这才察觉阁中并非燃炭,连穿着最厚的狐氅还觉凉,“巩娘子冬日并不用炭?”

      巩旌笑道:“贵妃有所不知,我素日最畏热,这些炭火燃起来又有些呛,是故冬日并不常使。”林姼此刻正与香缨鼓弄着灰花炭,一壁向外扇着热气一壁以帕掩住口鼻,贞献素来不愿搅得旁人人仰马翻,“我披着氅原就体热,快别忙了。”林姼瞧了瞧巩旌,见她亦很惭愧,“让贵妃见笑了。我这儿的炭火着实不大堪用。”贞献皱着眉头睨着这筐炭,“寻常的灰炭总不该是这样烟熏火燎,定是有人暗中偷换。巩娘子便不寻当权者做主,任凭小人当道?”林姼忙替巩旌说话,“贵妃莫气恼。我家娘子份秩低微,昔年只是无品的郡君,幸而官家继位才有了正经的封秩。份例受人克扣原也见惯不惊,就算是这次运道佳能补全,却不能次次全去请托圣人,这倒显得我们多事。何况这等琐碎的事,圣人是不愿理会的。”

      贞献莞尔默然,只稍刻后忽然道:“今日之事我概记得,隆冬时节天寒地冻,去岁便有数名宫人因冬衣不足而伤病致死,圣人却不以为意。”巩旌见她似有不满,于是命瑰意跟林姼到廊庑歇脚,“贵妃请听老身一言,莫为份例之事顶撞圣人。我们微贱之人的性命本就不值一提,圣人每日有更为要紧的事,一时疏忽亦是情有可原。”想是她过于激切便会突发不适,而今情思缓和自然病痛皆除,“巩娘子可是听闻前日之事?因我在坤宁动手掌掴却尤有官家庇佑,圣人却平白地丢了掌事。”巩旌摇了摇头,抬手提壶替她续水道:“万事均有因果。我既不知您动怒发落内人的情由,亦不明圣人与您之间的诸般事体,岂能据眼前所观肆意评说?倘或是为着恶人的浑话着恼,便当真是仇者快。娘子要多顾惜自身。”贞献莞尔道:“人都道我既有子嗣傍身,又有官家嬖幸,没甚好发愁的。”巩旌抚着她的臂膊,“女人家生子的不易无人能真正体谅,至于官家的眷爱,亦只是聊胜于无。”贞献与她颔首,“今日多谢巩娘子,妾告辞。”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6959055/28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