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声音
“小时候吧,看着其他小孩手里的糖葫芦,我和阿澈都特羡慕。”秦江对着手中一整串晶莹圆滚的山楂张嘴就是一大口,酸甜口味从舌尖蔓延,顺道把话匣子也打开了。
“白叔管的严,不让我们吃这么甜的零食,说会坏牙,所以阿澈就跑去白姨那哭诉。几天之后,白姨便趁着白叔忙着看病,悄悄带我们出来买糖葫芦,一根有八颗,个个山楂又大又圆,上面裹着厚厚一层糖,我和阿澈一人四颗,吃完才回医馆。”
严君撷与秦江并肩走在夜市街道上,静静听着秦江回忆童年,在秦江稍有停顿时,才插一两句,表示自己在认真听:“白夫人很宠爱你们。”
秦江点头,脑海中浮现出过去的画面,嘴角不觉翘起。他道:“确实如此,白姨很温柔,但若是阿澈惹她生气,也是拎起鸡毛掸子一顿狠打。”
说完,秦江觉得自己方才似乎把白术说得过于严厉,会给严君撷留下固有的印象,日后有机会见面,难免会不自在,嘿嘿笑道:“其实白叔对我们也很好,好几次白姨带我们出来偷吃糖葫芦,都是他默许的,就是拉不下脸。”
“刀子嘴豆腐心,他总是这样。”严君撷道。
秦江深表赞同:“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严君撷,你这样说着怎么还跟以前认识白叔一样?”
“说不定还真认识呢。”严君撷半真半假道。
“……当我傻呢?”秦江用手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严君撷,“老七都跟我透底了,你近百年都没再来过凡间,若你们真相识,白叔岂不是也活了上百年?”
严君撷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如果可以,他不希望秦江再拥有关于前世的任何记忆。
他看向秦江拿着糖葫芦的手,鲜红的山楂与素白修长的手指相得益彰,看似平平无奇的糖葫芦在他的手上好似变得美味了:“我也想尝尝。”
糖葫芦下一秒便被横到嘴边,严君撷对上秦江期待的眼神。
他在用眼神催促严君撷快点吃。严君撷就着这个姿势咬掉一颗,甜脆的糖衣破碎,牙齿陷入柔软的山楂肉里,果酸味顿时中和腻人的糖味。
“好吃吗?”秦江迫不及待问道。
“还行。”
严君撷咂咂嘴,把糖葫芦吞进肚子里。他很少吃甜食,不是很习惯这种味道,或许因为糖葫芦的主人,这口味又变得没有这么难以接受了。
街道上人头攒动,杂技表演周围层层叠叠围成一堵坚实的人墙,只能瞧见人群中间偶尔冒出的火焰,很快被欢呼鼓掌的人群淹没。
秦江喜欢凑热闹,却不爱与人靠太近,在外围垫了几次脚都没看着,干脆放弃。
“我帮你挡着人,我们挤进去看看?”严君撷道。
秦江连忙摆手拒绝:“不用不用,其实没有特别想看,就是凑个热闹。”
“出来玩不就是要凑热闹吗?”严君撷笑了,从秦江身后虚环着他的肩膀,带他往人墙里走。
周围都是人,秦江缓缓往里面走去,仿佛走进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虽然严君撷已经为他隔出了相对宽松的位置,仍然觉得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
他已经能隐隐看见表演杂技的人卖力的表演,每每喷出一团火,砸碎一块石头,耳边便会响起欢呼声,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额头逐渐布满细密的汗珠,四肢开始发冷,眼前的场景忽明忽暗,秦江知道,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慌张扭头,对上的却是绣着云纹的衣襟,桃花香若隐若现,悄然钻进鼻子。
严君撷没有继续向前,左手仍在为秦江挡人,右手轻轻挡在秦江眼前,道:“别看,什么都别看,仔细听。”
失去了视觉,其他的感觉便会异常灵敏,尤其是听觉。
“听见什么了?”
石块碎裂的声音,火焰燃烧的声音,孩童扎在人堆里嬉戏打闹,情窦初开的姑娘和少年依偎着低声呢喃,远方传来商贩爽朗的吆喝,充满生活的气息。秦江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
“你听见什么了?”严君撷再次提问。
秦江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东西堵住,想说的话不断往上跑,变成眼里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脑海中又涌现出陌生的画面,可是这次不是断断续续的,而像涌动的河水,绵绵不绝地朝他奔来。
“要不是你娘没本事,怎么会让你那便宜爹跑啦?”
我爹是病死的,他没跑。
“说不定是他娘自己不检点,天天往外面跑,四处招惹男人,他爹受不了才走的。”
我娘日日在外奔波劳累,补贴家用,如今积劳成疾,又有何错?
“算了吧,秦江这小子也好不到哪去,估计是学了他娘,居然攀权附贵。严家那少爷天天带他四处跑,都快及冠的人了,也不管管家里还有个病重的娘。”
过去秦江从不在意这些,因为他很清楚,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依旧活得很自在,爱他和他爱的人都在身边。
可如今,这种自信却在逐渐动摇,混沌的思维令他不再清醒,失去了该有的冷静。
人群汹涌,好不容易退去一波,还未来得及让秦江喘口气,接着又被紧紧包围。
闲言碎语都是剐肉刀,没割一刀都能令人痛不欲生。
起初秦江还在拼尽全力与他们争论,但这些人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像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被人操纵着嘴巴,骂着难听伤人的话。
疼久了,秦江自己也没了知觉,各种各样面目模糊的人,严丝合缝地把秦江包围其中。
他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干脆坐在地上,发胀的脑袋深深埋在双臂间,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不管他如何张嘴呼吸,肺里都跟漏风似的,空气愈加稀薄。
求生的本能早已盖过对当下的恐惧,秦江只想让这一切快点结束。
人群不知是第几次散去,只有在这时他才得以喘息。出乎意料的,这次那些看不见脸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远方慢慢晕染开微弱的光。
几个熟悉的身影朝秦江走来。等他们走近了,秦江才勉强看见他们的容貌。
“娘……严知……”
秦母和严君撷在几步开外定定站着,冷眼看着蜷缩在地的秦江,身后还跟着严君撷一家人。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挨个叫唤名字,试图喊动他们,直至声音嘶哑,他们仍不为所动。
“怕吗?”藏在黑暗中的声音幸灾乐祸地问,“他们都不要你了,想去死吗?”
秦江紧咬下唇,不肯应声,浓重的铁锈味在鼻腔和口腔中弥漫。
“白叔”冷笑道:“给几碗蛋羹你就觉得自己是严家人了?竟有人天真至此。”
“严父”和“严母”也在谴责秦江:“你和小知本就不是一路人,凭什么要他为你放下一切留在凡间?”
留在凡间?秦江只能捕抓到这四个字眼。
耳边轰鸣愈发严重,巨大的负面情绪扑面而来,委屈、愤怒、和悲伤令他无所适从,这四个字的具体含义竟让他一时无法理解。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他死死盯住严君撷,眼神几乎要将面前的人贯穿。
严君撷依旧沉默。所有的一切似乎已经安排好了,不管秦江有何反应,他们只会用最冷漠的表情和最平静的语气,一点一点,把秦江拉入深渊。
“秦母”:“你为什么要活着?若不是为了养你,我也不必屈居于一间小破茅屋里,受着邻居的闲言碎语,日日对着一堆破布,眼睛熬瞎了,身体也熬坏了……你毁了我。秦江,你毁了我,你早该去死了。”
恶毒的话语在耳边循环,绝望的黑雾笼罩上空,秦江自暴自弃地躺在地上,双目逐渐失去神采。
所有情绪突然掉进无底洞里,大脑被掏得干干净净,无论如何也无法填满这片巨大的空缺。
眼前的景象变得虚幻,周围又重新围满了人,全是他们。秦江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该死,我不该活着。
“阿江。”严君撷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在这片无垠的黑暗中显得无比空旷,甚至有些失真,身边的嘈杂顷刻间消失不见。
秦江低低应了一声,抬眼看着 “严君撷”,安静等待下文。
然而没有等到下文,秦江的眼皮却先合上了,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再次醒来时,秦江发现他已经躺在严君撷的房间里了。为了方便照顾,严君撷把床让给秦江,自己则在躺椅上休息,或者搬张小板凳,坐在床边照看。
房间里只有秦江一人。
他扶着东西勉强走到门口,刚想推门,却听见严母哽咽道:“多的我也不说了,光说你们两个,一个浑身都是伤,一个昏睡了整整三天,到现在都没醒,若不是阿江娘亲卧病在床,我们如何能轻易糊弄过去?此次是被抓走下咒,下次呢?你能保证你两个都能安然无恙吗?”
一阵静默过后,是严父结束的谈话:“这场叛乱背后牵扯了多少势力?严知,我和你娘让你在凡间长大,是不希望你的眼中只有死亡和黑暗。但你不要忘了,我们并非常人。”
“别太看得起自己,严知。要保护身边在乎的人,首先就得学会量力而行。”
“我知道了。”严君撷低声道。
他撑着一旁的石桌起身,松垮的领口敞开了一点,露出里面厚厚的纱布。此次好不容易把秦江救回来,他也受了重伤,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稍微一动便会扯到,行动十分笨拙,一步步挪了许久才挪回房间。
秦江背朝外躺在床上,一团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对严君撷进门没有丝毫反应。
“阿江。”严君撷轻轻唤了他一声,继续挪到床边坐下。
他的动作很慢,可在坐下时仍然牵动到胸口最深的那处伤,严君撷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床上那团被子明显抖了一下。
严君撷没有拆穿,缓了一会,才伸手探向秦江的额头,道:“还好,烧退了。可有其他不适?”
过了许久,被窝里才传出闷闷的应答:“没有。”
“伯母一直有人照料,这几日面色不错。”
“多谢。”
严君撷抿了抿唇,沙哑道:“都听见了?”
“......嗯。”
“出来。”严君撷收回手,顺便拍拍被子,道:“我们好好谈谈,行吗?”
秦江再次陷入沉默,严君撷也不着急,安静等他自我消化,直到被子一阵细窣,秦江才磨蹭着起来,往里靠一点,给严君撷腾出位置。
严君撷默契地坐到床上,两人紧紧挨着。他左手缠满了绷带,此刻被秦江温热的双手虚握着。严君撷也用仅仅完好的右手覆在秦江手上摩挲,他知道,这样能让秦江安下心来。
两人依偎在一起许久,秦江才迟迟道:“对不起。”
话一说出口,眼泪也跟着下来了,累积到极限的委屈和恐惧终于寻到一个可靠的发泄口,秦江嘴里不断念着道歉的话,除此之外,他再也说不出其他。
看着身边的人落泪,严君撷何尝不难受?他扭过头,在秦江额间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阿江。”严君撷柔声道。
秦江抽泣着摇头否认。
“嗯……我爹娘、白叔、我,我们都是从地府来的。”严君撷试图以刺激最小的方式向秦江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显然,不论他如何委婉,光是他们“不是凡人”这件事,冲击已经足够大了。
秦江愣愣看着严君撷,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哭嗝,眼中水光盈盈,整个人都有点呆滞。
“我出生以后,爹娘就把我带来凡间,辗转几处,最终在此地定居下来。”
“所以……你们是谁?”秦江大脑一片空白,他忽然想起之前严父严母说的那些话。
“我爹是阎王,我娘是孟婆,我是阎王他儿子,就是……话本里的阎王和孟婆,知道吗?”
“哦。”秦江依旧呆呆的,吸吸鼻子,重复道:“你是阎王他儿子?”
“……对。”怎么听着怪怪的。
“如今地府起了叛乱。”严君撷言语间染上压抑的怒气,“那群人把我们二人弄混,才抓错了人。”
秦江听得出来,严君撷对他有所隐瞒,但结合严父严母与严君撷的对话,秦江自己也能猜个大概——他与严家走得太近,引起了那群人的注意,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严君撷在乎他,而他又恰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自然是最好的下手对象。
他们料定严君撷会过去拼命,从而吸引严父严母的注意。此次他们侥幸活着回来了,若还有下次,又当如何呢?
“但你大可放心,我能将你护好。”
秦江默默把手抽回,心不在焉地笑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