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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甄嬛的失宠,就是在这样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全盘颠覆了,原本熙熙攘攘的碎玉轩转瞬间成了一座冰冷的囚笼。
如贵人与赵答应多次前往碎玉轩,却被侍卫冷冷的制止。
沈眉庄也像是被皇帝遗忘了一般,一同禁足在这座冰冷的宫殿。两个可怜的女人便只能抱团取暖。
“莞莞!他心中的我,不过是纯元皇后的代替而已。”甄嬛总是对着蜡烛喃喃低语,回应她的,不过是沈眉庄的一包眼泪。
皇帝似乎是气得狠了,就连甄家联合沈家、瓜尔佳氏揭发了敦亲王谋逆这样的功劳,都没能把她从这囚笼中救出来。年羹尧倒是因祸得福,因为罢官在家,不曾牵扯进敦亲王谋逆的案子保住了身家性命。
不过,沈家在皇帝面前的体面倒是救了眉庄,过了没两个月,便有宫人匆匆而来,将沈眉庄挪回了咸福宫,理由也很简单——当日菀嫔胎相不稳,皇后便指了与她交好的沈贵人相伴,如今胎儿已经稳固,咸福宫又没了一宫主位,总要有人主持大局。
除了每日问诊的温实初,甄嬛再也见不到碎玉轩之外的人。那日皇帝发了好大的怒火,她才知道自己不过只是一个替身。那么,槿汐忠于自己,也是因为纯元皇后么?她不敢问,没了流朱浣碧,她已经不能再失去槿汐。
失了陪伴的甄嬛越发沉寂。
泪,在甫回碎玉轩那一夜流了个畅快。初冬的夜里,被褥皆被甄嬛的泪染作了潮湿的冰凉。月光沉默自窗格间筛下,是一汪苍白的死水。她夜夜这样醒着,自无尽的黑暗凝望到东方露出微白,毫无倦意。心,,慢慢从剧烈的痛与滚热,随着炭盆里彻夜燃尽的银炭蓄成了一滩冷寂的死灰。
肚子一天天的隆起,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个无眠的夜,甄嬛怔怔瞧着帐上的褪了色百子戏春,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即使身怀有孕,失了宠的人,依旧被内务府明里暗里的慢待。
她迷迷糊糊的闭上眼睛,寂静的夜,似乎有人推门而入,轻声道:“小姐,小姐。”
甄嬛只觉身在迷梦之中,隐约看着一袭碧衣款款而来。那人行了一礼,缓缓道:“小姐千万保重自身,别伤心坏了身子。”她的神情在逆光中显得十分愉快,轻声慢语道:“小姐在里头得罪了皇上,外头禁卫军统领甄衍大人就因为当班的时候饮酒被下了大狱。”甄嬛心狂乱一跳,容色大变,那人却依旧絮絮说下去:“小姐可别以为是区区小事,之前二小姐正与瓜尔佳氏议婚,如今信物却已经被退了回来,甄老大人的吏部尚书也没保住,一把年纪被禁在家中,连夫人的诰命之封也被废了,还连累了江南本家。哦对了,”那人笑意盈盈:“之前那甄衍不是与金陵薛家结了亲么?薛家这次也没落着好,长房一脉尽数下了大狱,好在二房与贾氏王氏沾了点亲故,倒还保住了家业。”
甄嬛挣扎着要起身,声音有些颤抖,强忍着道:“是怎么会这样,甄府不是平敦亲王的时候立了大功么?”
那碧衣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娇笑道:“外头再怎么使劲儿,也抵不过你这样一个拖后腿的呀。当日你得宠,甄远道私娶罪臣之女也可以大而化之;如今你得罪皇上,那鄂敏联合兵部侍郎费大人上书,说甄远道对明朝遗老的诗赞誉有加,自然就是了不得重罪了。”
甄嬛咬着牙刚要喝问,却觉得晃晃悠悠,又沉沉睡去。
廊间的月华被或繁或疏的树叶一隔,被筛成了碎碎的明光。旭日东升,睡梦中,甄嬛只觉得肚子一抽一抽得痛,无措地痛哭起来。纵使是痛哭,也被极力压抑成一缕轻微的呜咽散在了风里。
“娘娘!娘娘!”帐子被人忽然掀开,甄嬛睁开眼,只见槿汐焦灼的面孔上写满了关切:“可是被梦魇住了?”
甄嬛慢慢回神,腮上仍挂着泪珠,她环顾四周,失声道:“是浣碧!”她一把抓住槿汐的手,语无伦次:“浣碧刚才就站在那里,告诉我,说甄家出事了!”
槿汐的面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轻声道:“奴婢们一直在殿外守着...”她觑着甄嬛的神情,疑心是她听到了什么风声,劝慰道:“许是一场梦....”
“不,不对!”甄嬛浑身是汗,悚然道:“你之前说过的,宫嫔有孕,到了八个月就可让母家来人探望,甄家...甄家已经许久没有递牌子请安了!”话音未落,腹中急剧疼痛了起来,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强自镇定道:“去请温太医——”
温实初侍奉甄嬛吃完安胎宁神的药物,半是责备半是关切,道:“娘娘何故这样急痛攻心,以致动了胎气?”
甄嬛半支着身子,直视着他,道:“大人日日能出宫,想必一清二楚——甄家怎么了?”
温实初全然没看到槿汐的眼色,大急:“娘娘全知道了么?谁这样大胆!”
甄嬛心中一突,心中却翻江倒海一般,见温实初死死闭着嘴,忍不住道:“本宫没有事,你说。”
过了许久,温实初才缓缓道:“甄府已经一败涂地。一门爵位全无,大人与少夫人皆入大牢,老大人与老夫人也受牵连困居家中,与娘娘的情形一般无二。”
甄嬛的牙齿格格地发颤,泪汩汩而下,“本宫有着身孕才受照拂,本宫的父母可有此待遇?”
温实初缓缓将原委诉与她听,“瓜尔佳鄂敏告发甄大人在平敦亲王之乱后又多次居功自傲,意欲纠结群党。”他踌躇片刻道:“瓜尔佳氏与甄大人交好不是一日两日,几乎要结成亲家,又是同僚…皇上十分介怀,只是考虑到娘娘现在的状态,命人瞒着不许说罢了。”
甄嬛愣愣,浣碧不曾来过,竟是冥冥中似有天意让她知晓这一切。她愣了一会儿,挣扎着披衣起身,命槿汐取了文房四宝来。槿汐道:“娘娘身子虚弱,有什么等好些了再写吧。”
甄嬛摇头,提笔写了一纸,交予槿汐封好,道:“我有了身孕,皇上必然肯看我的书信。想办法送到御前。”
槿汐道:“娘娘写了什么?”
甄嬛用神太过,愈加觉得吃力,半倚在床边,道:“一是求皇上下旨,由皇后亲自照顾我怀孕生产之事。二是求一个面圣陈情的机会。”
槿汐吃惊,“当日娘娘穿了纯元皇后相似的衣衫,我就疑心是皇后的意思,您为何还要皇后照顾?”
甄嬛苦笑:“我要留心这孩子,凭一己之力必然不够。皇后这样设计陷害我,必定对我十分厌憎,想来也厌憎我腹中孩子。眼下量力而行,我是绝对无力与她相抗的。若要她一应照料我生育之事,若有任何差池她自己首当其冲脱不了干系。为了她自己,她必定尽心不来害我的孩子,也不让别人来害我的孩子。”
槿汐无奈,却也赞同:“要一切平安,这是唯一的法子。娘娘将来若要复宠,一切指望全在这孩子身上。”
甄嬛怆然摇头:“皇帝如此,我可还愿意为争宠去做一个旁人的替身?便是杀了我,也是断断不能。我只要这孩子平安长大。”她想了想,从梳妆盒中拿出一枚同心结道:“这是皇上之前赠予我的,你去拿给芳若。如果皇上不肯见我,还请她拿着这个...为我求一个机会。”
槿汐知道要紧,郑重道:“奴婢晓得轻重。”
甄嬛这样焦灼地等待着,眼看着金乌坠地,彩霞漫天,眼看着夜风吹亮了星子,胃中有烈烈的疼,像是在焦渴时喝了过量的酒,爹娘兄嫂的安危生死,就在于皇帝肯否见她了。
轿辇在月上柳稍的时分候在了宫门外,苏培盛亲自来了,恭谨道:“娘娘,皇上请您移步乾清宫。”
甄嬛淡扫胭脂,胭脂也似浮凸在面上,半分也不真切。披了见深紫的平纹外裳,用犀玉簪子和金栉挽起头发,匆匆扶了槿汐的手乘轿去了。
芳若迎了上来,扶着甄嬛进去,皇帝背对着门站着,似乎在用心看着什么东西,听甄嬛进来,头也不回,皇帝艰难地福了一福,道:“皇上金安。”
片刻难堪的静默,皇帝回身扶了甄嬛一把,沉声道:“身子不便,就不用行礼了。”又上下打量她一番,轻声道:“怎么这样憔悴。听说你总是睡不好。”
甄嬛心下荒凉,之前皇帝一直赞她美,可如今她脸颊瘦削得多,且是苍白的,突出的锁骨掩映在天青的素绣长衣里,只叫人觉得生冷。到底是瘦了,惟独一双腿浮肿着,只余了憔悴,不见丝毫风情与美好,以色侍人,终究是要遭厌弃的吧。
按下心中的钝痛,甄嬛娓娓问道:“皇上眼见臣妾夜里多梦难安么?”皇帝愣一愣,甄嬛已道:“那么仅凭芳若一面之词,皇上就相信臣妾睡不安稳了,而并不问一问太医是否开安魂散给臣妾服用、臣妾梦见什么吗?”
皇帝略略沉色,道:“你想说什么?”
甄嬛泰然自若,平缓道:“臣妾只想说,不可听人一面之词而作论断。”
皇帝冷笑道:“那你睡得安稳么?既然睡不安稳,那就证明芳若所言不虚。你百般求见,也不问朕好不好,只说这些么?”
甄嬛凄惶摇头,道:“皇上,芳若姑姑并无骗你的意思,但朝中臣子,权利倾轧,并非人人都能坦诚无私啊!”她澹然举眸,喃喃道:“隔了这些日子,臣妾再见皇上,只觉得恍然和蒙昧,似是不想念了,见面却依旧扯动了心肺。只晓得近也不是,远也不是...”
皇上对着甄嬛的泪,神色倒是缓和不少,他咳了一声:“当日对纯元皇后大不敬之罪,你可知错了么。”
这一句话,生生挑起了甄嬛心底的伤痛和羞辱,少不得强行按捺,只道:“臣妾若说是无心,皇上信么?”
皇帝的口气却生硬了,“无心也好,有意也罢。”他意味深长的看着甄嬛:“朕后来也去审过内务府的人,只是那姓姜的主管当时就吊死在在了自己屋子里。想来,你是被别人算计了。只是错了就是错了。”
甄嬛一怔,心口似被人狠狠抓了一把,疼得难受,泪却止了,含泪笑道:“不错不错,的确是臣妾的过错。臣妾冒犯先皇后,罪孽深重,情愿一生禁足,羞见天颜。但请皇上能再审臣妾兄长一案,勿使一人含冤。”她低下头,哽咽道:“臣妾父兄本对社稷无功劳可言,外间之事诡谲莫辩,臣妾亦不可得知。但臣妾父兄对皇上的忠心,皇上也无半分顾念了么?!”
皇帝目光有些疑虑,落在一卷奏折之上,明灭不定:“明面上你哥哥是因为渎职之罪,你可知道,有人告发甄衍停妻再娶,觊觎妃嫔?他在外头私纳的二房,与如贵人有七分相像。”他探究的看向甄嬛,冷声道:“如贵人入宫之前,是居住在甄府的。只是这般理由,不好公诸于众,以免污了蓉儿清名!还有,清河王一向不太过问政事,也为你兄长进表上书劝谏朕…”
甄嬛心里“咯噔”一下,只听皇帝继续道:“甄远道夫妻年事已高,朕可从轻发落,可你兄长之过不是小罪可以轻饶。你的兄长,朕业已下旨,充军岭南。你父亲贬为江州刺史,远放川北,也算是朕姑念他一生辛苦了。”
岭南川北远隔南北,岭南多瘴气,川北多险峻,皆是穷山恶水之地,父亲一把年纪,怎么熬的住呢?甄嬛的心酸痛悲恨到无以复加,腹中有轻微的绞痛,似蛇一样蜿蜒着爬上来,而且玉姚和玉娆自幼娇惯,如何能受得这分颠沛流离的苦楚。
甄嬛悲苦难言,舌底的怨恨再忍耐不住,仰头迫视着他:“皇上又想向之前用浣碧身世威胁臣妾那样,用臣妾父兄的前程逼迫臣妾低头,心甘情愿做一个替身么?”
皇帝怒了,语气严厉,冷漠到没有温度一般:“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他的手伴着怒气一挥,触到了身边他方才立过的书架,一张绛红的薛涛笺自书堆上轻飘飘晃下,打在甄嬛脸上。甄嬛本跪着,随手欲拨开,然而一目扫到笺上,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那里,浑身如卧冰上。
“寄予宛宛爱妻,念悲去,独余斯良苦此身,常自魂牵梦萦,忧思难忘。怀思往昔音容,予心悲恸,作《述悲赋》念之悼之。愿冰雪芳魂有灵,念夫哀苦,得以常入梦中以慰相思。纵得莞莞,莞莞类卿,暂排苦思,亦‘除却巫山非云’也。”
皇帝的笔迹甄嬛向来是看得极熟了,写到最后,笔力渐次软弱无力,断断续续,有泪痕着洇其上,把墨迹化得一小团一小团如绽放的黑梅一般。可见他下笔时伤心哀痛到了何种地步。
皇帝半是感慨:“其实能够有几分像宛宛,也是你的福气啊。”
甄嬛胸中激荡难言,腹中因着这激荡愈加疼痛,冷笑出声:“是么?究竟是我的福,还是我的孽!何止是皇上,我更是错了,这么些年的时光与情爱,终究是错付了!”
皇帝冷声道:“你放肆!”
甄嬛颓然倒地,肚子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刀绞一般,苦索在肠中抽刺。好痛,身下全是湿的,仿佛有无数的洪流在体内奔腾,骨节一节一节地裂开了,是谁的哭喊,那么痛苦,搅乱了她的心,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几乎能听到“咯吱”碎裂的声音,昏沉中,无数人的声音催促着——“用力!用力!”
甄嬛极力挣扎,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不知过了多久,婴儿响亮的啼哭和欢悦的笑声哄然响起。甄嬛疲惫地坠入黑沉沉的梦里,待她睁开眼,已是光明的白日里,槿汐含喜含悲迎了上来,切切道:“贺喜娘娘,生下一位公主。”她又道:“公主一切安好,长得可漂亮呢。”
甄嬛接过孩子,紧紧把孩子抱在怀中,她那样小,脸上的肌肤都有些皱皱的通红,像只小小的柔软的动物,眼睛微微张开,长的不像皇上,却是像她的生母。
槿汐道:“公主是早产,尚不足月,太医来瞧过,说是要好生养育照顾呢。”
甄嬛抱了片刻就有些吃力,却仍是舍不得放下。槿汐轻声道:“皇上来了,来看娘娘呢。”
甄嬛冷冷道:“说我身子不适,不见了。”抬头已见皇上踏进了殿中来,她别过头,只是不理。这个人,她再不想见了。
皇帝颇有几分感慨,“你已然为朕生下公主,还要闹这样的意气?朕已经决定,不论甄家如何,朕都不会迁怒于你,只要你愿意,朕明日就可下旨尊你为妃位。”
甄嬛转头,似笑非笑:“臣妾失德,不敢舔居妃位。”
皇帝靠近她,柔声劝道:“嬛嬛,若你肯,你还是朕的宠妃,朕待你和从前一样。”
甄嬛忽然放声大笑,笑得不可抑制,片刻停息道:“皇上以为还可以么?宫中,我早已腻味了。恨么?爱么?都已经不要紧了。这里没有温情,亦没有真心。家已散了,人亦亡了,我厌倦到底了!我何尝愿意再待下去!”
皇帝兀自道:“朕来告诉你,你的父兄母妹,今日都已各自起程了。”他似乎带了点怜惜:“昨日宫外来报,你那个与瓜尔佳氏议亲的妹妹投缳自尽了...”
玉姚!那个她素来嫌弃木讷的妹妹,竟被连累至此!甄嬛心中剧痛,面上只是愣愣的,一缕悲寂的笑浮上脸颊,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多谢皇上恩典。”
皇帝摇头,有些厌弃:“你这个样子——去佛堂静一静心吧,不用住在这里了。”
“不错,我不能住在这里了。”甄嬛无意识的重复着,有她这样不入皇帝眼的母妃,这样破落的家族,她的女儿,只会因为她而备受苦楚折磨。心中巨大的苦楚与羞辱似乎凛冽刀锋凌厉地一刀一刀刮着,紧咬下唇,心口几乎要滴出血来。于是,甄嬛抬头,静静道:“沈贵人膝下无子,又素来与臣妾交好,臣妾希望出宫之后可以由她来抚养公主,以慰万全请皇上成全。”
皇帝默然片刻,脸色缓和了一些,道:“其实你不想出宫修行也可,可在宫中的太庙……”
宫中的太庙?甄嬛断然拒绝:“臣妾不祥之身,实在不敢有扰宫中平安,以蹈祥瑞。”
皇帝的脸色有些难堪,不再有异议,“你早去也好,宫中也留不得了。”
江玉燕托着腮坐在梁上,恨不得抓把瓜子来吃一吃。自从流朱做了妃嫔,她溜出来的时间越发多了,轻轻巧巧的揭露了皇帝一直隐瞒的事情,果然甄嬛承受不住,如同上辈子一般哭着喊着要出嫁当尼姑。
她瞥了睡得香甜的小公主一眼,唇边勾起一抹笑来。虽然这孩子不是上辈子那个万千宠爱集一身的绾绾,但是“胧月”的名字依旧被赏赐了下来。若是皇帝知道这样寄托着对先后爱恋的封号被赐予了温太医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脸色。
不过不着急,好戏还在后头。她想知道没了敬妃,这孩子会不会还能理直气壮的喊出:“是皇额娘推了熹娘娘”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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