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

　　在大理的最后一晚，众人玩了一个游戏：重温做自媒体第一年的视频。

　　一晚上笑声便没有停过。
　　第一年的创作通常是特别稚嫩的，拿一部手机往那一摆就开始拍，画质模糊又抖动，废话连篇，没有任何剪辑的技巧。
　　越是久远的创作者，新手时的视频就越是粗糙，那时候的技术不比现在。不像现在的自媒体创作者有不少教程可以看，哪怕是第一支视频，也不至于太不堪。

　　这其中做自媒体最久的人就属张言静，她是个永远赶在时尚潮流第一线的人，大二的时候就开始经营她的频道。
　　只不过第一年的视频在如今看来已充满年代感，有一些是用老DV拍摄的。

　　“这不是Vivi吗？”

　　西瓜忽然指着屏幕说道，闻言徐烁摘了墨镜回身看过来。

　　张言静兴奋地介绍着：“对啊，她从我第十一支视频就开始入镜了，所以我的频道也有她一份功劳。”

　　施清如一言不发地看着视频。

　　画面的色彩不如现在艳丽，她那时出镜也不化妆，有时在宿舍里穿着睡衣素面朝天地就对着镜头打招呼，说起话来又快又急。

　　徐烁盘腿在施清如身边坐下，托着下巴看她。

　　“你那时候蛮可爱的嘛。”

　　施清如全神贯注在视频中，没有注意旁边人的声音。

　　她那时候，抓头发要笑，吃饭也笑，对着手机更是笑得放肆，哪里来的这么多快乐？
　　不对，她险些忘了，她原本就是那样喜乐的性格。

　　何况，那时候她以为陈安平将要与自己在一起，以为那会是永远。

　　张言静的下巴抵在矿泉水瓶盖上，兴致勃勃地打开评论区。

　　“来看看老粉们的评论……那时候评论真少啊，才200多条，好多还是后来的人留的。嗯……按顺序翻一翻。”

　　「你视频抖得我快吐了……」
　　「好久没看到灵魂这么有趣的美女了。」
　　「妹妹哪个学校的？哥哥来找你玩。」

　　张言静啧了一声：“真是什么人都有。”

　　「哟，新美女，你们宿舍的女孩都这么漂亮？」
　　「舍友好烦，怎么一直在笑，像个傻缺，让她滚行不行。黑眼圈这么重，昨天晚上干嘛去了啊？」

　　施清如看到这条评论没什么反应，她那时候的笑声连她自己也觉得傻。

　　张言静拍了拍她，“你别在意，键盘侠就这样。不乐意看别看啊，讲话这么难听。”
　　施清如淡淡一笑，吐出几个字：“尊重生物多样性。”

　　“有人怼他了，正义使者！”
　　张言静点开那条评论下面的楼中楼。

　　施清如对网友之间的你来我往不感兴趣，她起身去冰箱里拿了瓶冰可乐，贴在脸颊上。

　　“这个人让键盘侠说话的时候嘴巴干净点，嗯，我就喜欢这种粉丝。”

　　张言静似乎爱上了翻评论，寻宝一样寻找着近乎十年前的痕迹。他们中有的人也许从恶劣变得有礼貌，又也许从善良变得堕落，无论后来如何，网络记录下的都是他们当时真实的自己。
　　是不断逝去的岁月中的定格。

　　徐烁指着另一条评论说：“这个‘好人’还单独留了一条评论呢，他说：「她喜欢笑是因为和朋友在一起时发自内心感到快乐。」真逗，还以为是认识你的人留的呢。”

　　施清如刚打开罐头喝了一口可乐，水里的汽正在她口腔中翻涌，咽下去后她不咸不淡地说：“可能是当时的同学。”

　　张言静回头，“我们同学里有英文名叫Shawne的吗？”

　　静默。

　　咔、咔。
　　忽然，喝了一半的可乐罐在施清如手中被捏扁，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徐烁和张言静的方向，声音刺冷。

　　“Shawne？”
　　“就是帮你说话的这个网友的网名。”

　　窗外头的院里花被风吹得摇曳，影子晃过施清如的脸颊。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易拉罐中甜腻的液体因为挤压而溢到她手上。

　　施清如低头把可乐放到桌上，抽了一张纸擦手，神态平和。

　　“言静，你把Shawne的主页点开让我看看。”

　　咔嗒，鼠标按下去。

　　言静好奇地问：“你认识？这主页里什么个人信息都没有。他的签名我倒是好像在哪听过。”

　　「是好是坏，都是场邂逅。」

　　这便是名叫Shawne的人的签名。

　　主页里没有个人照片，却有三张风景照，上传时间为2011年。
　　一张竹林，一张人工湖，一张教学楼前的香樟树。

　　旁人不认得，施清如认得——那是成华中学。

　　“这是《夏目友人帐》里的台词。”

　　施清如说。

　　“你喜欢《夏目友人帐》？”徐烁感到颇为意外。
　　“以前喜欢。”
　　“以前？”
　　“嗯，以前觉得它治愈，后来，觉得它太悲伤。”

　　施清如洗了手对其他人说：“走吧，大家都饿了吧？吃饭去。”

　　最后一个跨出民宿门槛，施清如扶着高大的木头门框，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什么也没有去想，什么也不敢想。

　　-

　　抵达丽江那天，阳光明媚，烤乳扇的香味从大理蔓延至此。
　　施清如咬着一个乳扇跟在其他人身后，玫瑰味的果酱充斥在嘴中。

　　第一晚几人住在丽江古城边，准备在第二晚移动到白沙古镇，做几个民宿测评当作素材。

　　丽江古城的商业化模式相对较为同质化，大多数店铺售卖着相似的商品。随着太阳落山，酒吧里驻场歌手的歌声和吉他声流转到街上。
　　古城里到处是拍摄民族风照片的游客，临街的照相馆租售着款式几乎一致的衣物，为游客化着妆，在河边流水线般拍着照。

　　他们一行人打算找一家酒吧进去坐坐。

　　施清如停驻在门前，若有所思，“你们进去吧，我想去一趟其他地方。”
　　张言静回头，“去哪？一个人去吗？要不要我陪你？”

　　施清如摇摇头，“你和他们一起吧，我一个人去就可以。”

　　一个人驱车往白沙古镇行驶，天空早已落入蓝调，古色古香的建筑平静地伫立在寒凉的傍晚。
　　施清如距离雪山越来越近，只是依旧看不见它。

　　抵达白沙古镇的时候，天黑了。

　　她凭着在网上找到的攻略路线沿石板路前行，白沙古镇的夜晚没有丽江古城那么喧嚣，但也热闹，也有酒馆，唱着缓缓的调子。

　　网上去过「听人间草木」的博主说，这家店的开关门时间很随意，从不通知，店主时不时会出远门，有时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开门。早上几点开，不知道，晚上几点闭店，也不知。
　　一切的一切都是碰运气，都是凭缘分。

　　施清如不敢抱希望，也不想放过每一天的机会。

　　这趟旅程，他们只会在丽江住四天，这还是其他人为了她而决定延长一天后的结果。

　　言静曾问她：“丽江对你来说很特别吗？你好像一直提起它，很想来这里。可我以前从没有听你说过你喜欢丽江。”

　　“只是有个人来过这里，看他拍的照片，我觉得这里很漂亮，才想过来。”

　　“旅游博主？”

　　施清如摇了摇头，没继续说下去。

　　在她的想象中，「听人间草木」应该是一间文创用品店，只是老板不以赚钱为目的，才会如此随性。

　　来到古镇的最尽头，人烟变得稀少，没有了临街商铺的灯和游客的声响，夜晚的古镇也透露出一丝阴森。

　　施清如恍然想起毕业旅行的时候，同学们聚在酒店的房间里玩真心话大冒险，第一天她和陈安平也参加了。

　　轮到施清如的时候，骆泽川不知道是吃错了药还是故意而为之，他将她大冒险的对象定为班上一个极为低调、腼腆的男生，要求他们俩抱一个。
　　施清如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陈安平，又看看那个同样倒霉的男生。

　　她说：“我选喝酒，多少都喝。”

　　她喝了一杯，第二第三杯，陈安平从她手中夺走，仰头饮下。
　　有人起哄他们，但他们早已习惯。

　　毕业了，早恋的名头也不可怕了。
　　尽管他们还不是那样的关系。

　　施清如起初愿意玩这个游戏，就是为了占陈安平的便宜，骆泽川坏她好事。

　　第二晚，施清如带着陈安平跑了。
　　她说自己想去东边街角的店吃夜宵，怕黑，叫陈安平陪着她。

　　岛上有被路灯照得明亮的路，施清如却偏偏带领陈安平走向漆黑的小径。

　　“陈安平，你觉不觉得有人在我们身后？”
　　“陈安平，我感觉有人在我耳边吹气……”
　　“陈安平，刚才有个白影晃过去了！”

　　说第一句的时候，她拽住了他的手。
　　说第二句的时候，她抱住了他的胳膊。
　　说第三句的时候，她扑在他的身上，黏着他走路。

　　陈安平无奈地叹了声气，牵住了她的手。

　　“没有人，也没有鬼。”
　　施清如夹着嗓子，用生平最娇滴滴的声音靠着他的肩膀说：“就有！我害怕。”
　　陈安平缓缓将五指伸进她的指缝，用力扣住，“没事，就算有鬼，他一打二也打不过我们。”
　　“……”
　　谁要和鬼打架。

　　施清如停下脚步，她已经来到地图上所显示「听人间草木」的位置，可周围依旧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她手机屏幕上的微弱光亮照着空气里的飞尘。

　　一阵风吹过，像是有鬼穿过了她的身体，触碰了她。
　　仿佛和当年一样，有不属于人类的气息在她耳边，很轻悄。

　　施清如闭上眼，在静默之地，张开嘴唇发出沙哑的声音，自言自语着。

　　“陈安平，我骗你的，其实我一点也不怕鬼。”

　　她只是……想吃豆腐，想抱他，想接触他的皮肤。
　　生理性的渴望，从来非她理智所能控制。

　　施清如打开手机里的电筒功能，对着面前的牌匾照去。

　　「听人间草木」

　　她找对地方了。
　　做旧的门面颇有风格，窗户里有一排复古的摆件。她还想看得更深，但玻璃窗映着手电筒的光，让施清如无法看到店铺更里面的模样，只知道里面没有亮灯，应该是休息了。

　　她摸了摸门把手，没有大把灰尘。

　　没有停业就好。

　　施清如打算明日再来。

　　刚转过身，她忽然听见一阵钢琴声从店内传出来，她怔了怔，从错音中判断出那不是录音或播放器。

　　叩、叩、叩。

　　她立刻回头敲响店门，三下过后，琴声停了。

　　沉寂片刻之后响起了脚步声，且距离门口越来越近。

　　开锁声后是吱吱的刺耳声，皆由腐朽的老木门发出。

　　店主拉开门，就看见门外站着鬼一般的施清如，手电筒的灯光自下而上照在她脸上，阴森森的。

　　“有事？”

　　“请问还在营业吗？”

　　施清如注意到男人嘴里衔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身上没有老烟枪会有的烟草味。

　　“休息了，你改天再来吧。”

　　施清如上前一步，“那老板你明天几点开门？”

　　男人回头看她，“不一定开。”
　　“那后天呢？或者大后天？”
　　“都不一定。”

　　施清如皱紧眉头，店主果真如网友所说，随性到极致。

　　“我这次来丽江只会住四天，我有必须要调查清楚的一件事，所以可不可以拜托你——”

　　施清如的声音有些颤，手指搭在门上，像是阻止他关门。

　　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男人打断。

　　“和我的店有关？”
　　男人拿掉了那根烟，眼神有所改变。

　　“是，有关。”她低头从挎包里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与残破的信封，“我收到了两封信，也许是三、四封，只是我找不到之前的了。这些信的寄信地址都是这里。”

　　男人接过她递去的信封，扫视了一遍，指尖停在寄信人的名字上。

　　“从我这里寄出去的信，都写于很久以前，没有时效性。你想知道什么？”

　　男人已经不年轻了，四十岁出头，声音沙哑而疲倦，沉得像钢琴的低音。

　　“我想知道他究竟还写了几封信给我，写了什么内容。还有，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如果你还记得写信人的模样以及他说的话，哪怕是一点模糊的记忆都可以，请你告诉我。”

　　他垂眸看着阴冷光线下的施清如，把信封翻面还给她。

　　“为什么想知道这些？为什么不去联系他？”

　　一阵微暖的风，似鬼魂一般，拥住她，穿过她的身体。

　　在寂静中，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信纸上，洇开了。

　　施清如睁大眼睛，眼眶被刚才那阵柔和的风吹得微微发酸。

　　“因为我已经——找不到他了。”

　　耳畔只有风声。
　　远处呼啸而过的寒风，却与近处那微风不同。

　　男人静立许久，终于打开了一盏灯，朝店里走去。

　　“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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