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事有余

　　后天要演出，按理说时间紧，但其实要重新磨合的地方不多，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乐团的成员们都经历过很多演出磨练，知道怎么在迁就伙伴和表现自己之间取舍，指挥也没说太多问题。
　　除了余樾。
　　他感冒，嗓子不太舒服，唱得乱糟糟的，有个地方还进错了拍子。于是陈河把他留下来继续练，让其他人先走。

　　人走净了，陈河不知道从哪掏出了个保温杯，递给余樾：“给。”
　　余樾接过来打开，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中药香气，还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
　　他冲陈河笑笑，说：“谢谢你。”
　　陈河双手撑着腿，看着他：“中午吃药了吗？”
　　“吃过了，”余樾拧开盖子喝水，吸了吸鼻子，“快好了，别担心。”
　　陈河也笑：“嗯——还练吗？你今天状态不太好。”
　　“走一遍，”余樾清了清嗓子，“一会我跟你说点事儿。”

　　陈河开始给他弹伴奏。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杯水有什么奇效，余樾觉得嗓子舒服了点，起码状态比刚才那会好了很多。
　　一首歌唱完，陈河又对着谱子给他指了两处刚才没唱好的地方，但没让他再练。杨博文的用嗓过度给他留下很大程度的阴影，大多数时候他能让余樾歇着就不会让余樾再唱。

　　“你要跟我说什么？”陈河把谱夹合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被这样一问，余樾倒有点说不出话了，也没想好这件事要怎么跟陈河开个头，难道要重新翻回研究生那段日子开始讲吗？

　　见他面露难色，陈河耐心地看着他，也没催。
　　余樾想了半天，最后坐在舞台的边沿，两条腿垂下来，晃了两下：“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知道我想回去上学？”
　　陈河坐在他旁边，侧头看着他：“你怎么这么问？”

　　这是个演奏厅，说话声音大点就能听见一种奇妙的回声。下面是空荡荡的观众席，场灯全亮着，座位上套着红色的座套，很难不让人觉得这里比起音乐会来说，更适合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余樾收回目光，漫不经心的说：“因为你开得报酬数目实在是太巧，除了你知道这件事之外，我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陈河轻轻地笑起来，他从来不会瞒余樾什么事——除了他觉得有必要瞒的。余樾既然能想到这，还能接下这个活，甚至能坐在这心情气和的跟他聊这个问题……桩桩件件都能说明余樾自己心里早就有打算。
　　于是他坦然承认自己处心积虑的试探：“对，当时只想试一试，你答应来演出之后我才确定的。”
　　“为什么帮我？”余樾盯着他，困惑的说，“杨博文说是因为我也帮过你，我帮过你什么？”

　　陈河心想你这么问我我也没法接啊，他尴尬地咳了一声，视线落到观众席不知第几排去，轻描淡写地说：“上学的时候你做饭给我吃，算不算？”
　　余樾皱着眉思考他的话的合理性，他明知道陈河或许有其他的原因。但感冒弄得他头昏脑涨，思绪几次断开，飘到很久远的时候。
　　他想起在维也纳，陈河课业繁忙，家和学校附近也都没什么好吃的餐馆，余樾会在厨房里鼓捣一些家常菜出来，偶尔陈河要进厨房给他帮忙，他顾及陈河的手，切菜择菜这些事一律不让他做，只让他把做好的菜盛出来端到桌上去。

　　记忆戛然而止，余樾强迫自己回神，对陈河说：“你还有别的原因。”
　　陈河坦诚的说：“对，但我现在不想说。”
　　余樾勉强笑了一下，他没打算追问，只说：“其实，我现在有点不想回去了。”
　　“为什么呢？”
　　“我突然想明白，我应该把自己沉下来……这几年都是，我好像一直都没从学校里那个状态走出来，但我现在这个岁数，放别人身上可能都到了结婚生孩子那个阶段了吧？我应该踏踏实实的，不能总是这么天真，像小孩。”

　　余樾说完就笑了起来，转过头看着陈河，眼里映着满场的灯光，像盛满了星星碎光的湖面。
　　周遭寂静无声，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陈河近乎沉迷地看着他，心里想的是你就是因为天真，才有能把人从逆境里拽出来的力量。

　　“天真没什么不好，”陈河说，“如果你还没下定决心，可以等巡演结束之后跟我去走一走。我跟学校要去山里做音乐教育普及。”
　　余樾没懂他的意思：“嗯？”
　　陈河给他解释：“物质、年龄、背景……甚至是否专业，这些东西我都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喜欢，喜欢才要去做。人的一生这么枯燥，你要留点喜欢的东西，给以后做支点。”

　　陈河笑着说：“放弃或者不放弃，都在你自己的选择，但我不希望你以后会后悔。所以换个环境再去思考，可能就会有新的想法。”
　　余樾向来容易被忽悠，三两句话间就觉得他说的在理，点点头算是应了，又问他什么时候去、去多久。
　　“巡演结束之后，应该是年前，所以春节说不好要从那过，”陈河站起来，自然地冲他伸出手，“回去说？一会该吃饭了。”
　　余樾没多想，拉着他的手从地上站起来。
　　陈河的指尖贴着他的手背，感觉像手上停了一只蝴蝶。

　　陈季明给他们留了一辆车，他来海城也不光是为了跟演出，自己还有其他生意要谈，只给陈河发了条消息就跑没影了。陈河把消息也给余樾看，最后点评了一句：“没良心。”
　　“没良心就应该让你淋着雨回去。”余樾坐在副驾，盯着外头的天，“这雨不知道还要下多久。”
　　“快秋天了，断断续续要下几天的，”陈河突然想起来，“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他不说余樾自己都要忘了生日这茬了，过生日的时候总赶上上学，一般都是陈河给他记着。从维也纳回来之后他也不再过生日了。
　　生理年龄长一岁而已，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很多事情都不用记得那么清楚。

　　“还有几天呢。”余樾说。
　　陈河问他：“你想怎么过？”
　　余樾想了想：“别过了吧，乱糟糟的……”
　　陈河没说话，只伸手替他拽了下乱了的衣领，开车回去了。

　　晚饭在酒店的餐厅里吃的，乐手们围在一圈跟陈河讨论今天的问题，余樾插不上话，自己坐在那用筷子扒拉自己碟子里的青菜。
　　雨淅淅沥沥地一直没停，余樾吃了饭就站在大厅门口放风，不想回楼上的房间。
　　大厅里时不时有人进来办入住手续，也时不时有人拎着行李箱从这离开，酒店作为短暂的落脚点，似乎都不配成为一段值得铭记的回忆。

　　乌云在天边积了很厚的一层，看样子这雨没有两三天是不会停了。陈季明撑着伞下车，老远就看见余樾站在酒店门口，目光涣散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
　　坏天气让人的心情也会跟着变得不好，陈季明快走了两步，迎着他的目光，把手里提着的袋子递给他：“省的我去你房间找你——你病好了吗？”

　　余樾接过袋子打开看，里面是几盒感冒药，顿时无奈地笑起来：“好多了，你这是给我买的？”
　　陈季明老老实实的交代：“我哥托我给你买的，他还挺担心你的。里面还有喉糖，你记得吃。”
　　“谢谢季明，”余樾点点头，把袋子攥紧手里，“你哥挺细心的。”
　　陈季明意有所指地看着他：“也分人吧……我在这病死他都不会看我一眼的。”
　　余樾让他逗笑了：“怎么可能？你们是亲兄弟。”

　　陈季明听他打太极听得心里着急。陈河就快把喜欢他这件事写在脸上了，陈季明不信余樾一星半点都没感觉到。于是他试探着问：“你觉得……我哥怎么样啊？”
　　“是个很好的朋友，”余樾还在打太极，随后又状做不理解地问他，“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问这个？”陈季明把问题丢回去，“你自己没有感觉吗？”

　　余樾没说话，只盯着门口不断来往的车辆看。
　　雨天路滑，车子都开得很慢，在这种状况下平时用起来十分方便的代步工具也许会变成一种累赘，堵车这种令人糟心的状况不可避免地发生。
　　车子行驶几步就要停下来，车尾灯一闪一闪的，在雨幕里十分刺眼。

　　余樾心里比此刻马路上糟糕的路况还要乱。
　　他早就能看明白陈河在各种方面上的细微暗示，因为就算再好的朋友也不会这样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地替他全都考虑妥帖；甚至他偶尔会觉得陈河也买通了杨博文。但他一直在陈河面前装傻充愣，缘由说起来就有点过分幼稚：
　　——他自卑，在陈河那种献祭一般的目光之下，他觉得自己渺小，而且自私。

　　半晌，余樾才开口：“我猜得到，但我一开始会觉得是我自作多情。”
　　陈季明笑了一声：“怎么可能是自作多情？”
　　“怎么不可能？”余樾转过头，看着他，“你们家会允许你哥喜欢一个男人吗？或者，我跟你哥在一起，你觉得这合适吗？”
　　陈季明没听懂：“怎么不合适了？”
　　“我们不在一个世界里了，”余樾的语气透露出一种自己无法察觉的失落，“阶级、格局、眼光，就算以前我们在这些方面是平衡的，但现在不是了。季明，谈恋爱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指定对象就能把游戏进行下去；也不是我能不能接受他，而是他的世界能不能接受我。”

　　陈季明一愣，他弄不明白余樾这些深奥的忧虑，但仔细一想好像确实如此。他会觉得就算有一天家里松口，勉强同意让大哥就算带个男的回家，那么被带回去的那个男的也要跟他们家门当户对。
　　这要命的门当户对……

　　但陈季明抓重点的能力一直都非常可以，他精准地指出余樾话里松口的地方：“所以你能接受他。”
　　余樾咳嗽了两声，笑起来：“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陈季明讶异地看着他，“你喜欢他你得让他知道啊，主动点才能有故事。”
　　余樾疲惫地摇头：“他没有直接跟我说，所以我也不会直接告诉他。我们互相都有顾虑，所以故事也不会是个好故事。”
　　陈季明还要开导他，开口说：“可是——”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让身后来人给打断了。

　　“你们在这聊什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