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

　　许烈打量着沈未央，小孩儿长大了。

　　记忆中，十六岁的沈未央瘦瘦小小，现在只比自己矮半头。四肢长开了，身材修长。虽然还是瘦，但已不再是少年时的羸弱，而是成年男子的紧致匀称。穿着黑色衬衫，黑色长裤，更显得身形俊秀挺拔。

　　他的五官确实没有太大变化，气质却和以前迥然不同。记忆中羞怯的双眸如今藏在一副无边眼镜后面。这双眼睛此时怔怔地看着许烈，有那么一瞬间，那眼光是炙热的。但当许烈追随而去时，却只看到冷静和客气。

　　沈未央一手插进裤袋，另一只手攥着手机和电视台工作人员的工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好久不见。”

　　许烈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揉一把沈未央的头发，很快又缩回去，笑道：“真是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也在。”

　　沈未央看到他手里拎着的外卖，问：“你这是......”

　　许烈还没回答，就看见许熙从里面跑出来，直扑他哥，“哥你终于来了，我快饿死了。”一扭头看见沈未央，愣了一下，笑道：“老大你也在啊？”

　　沈未央说：“嗯。我正要下楼去买点吃的。”

　　“别买了，我让我哥送夜宵过来了。咱一起吃吧。”许熙说着接过外卖，又揽着他哥的肩膀说：“哥你第一次来吧，我带你参观参观，这就是传说中的BCTV。”

　　沈未央和他们一起又回了办公区，在路过自己办公室时他喊住许熙，“你带你哥逛逛，我就不陪你们了，还有点事。”

　　许熙“哦”了一声，“那您先吃点东西。”他把外卖放到旁边的工位上，一边扒拉塑料袋里的餐盒一边念叨：“有包子，蛋炒饭，皮蛋瘦肉粥，葱花饼，您吃哪个？”

　　沈未央说：“随便给我个吧，炒饭就行。”

　　许熙望着他，吭吭哧哧地说：“其实，吃个饭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一起吃完您再忙不行嘛？”他想起这是他哥出来后跟沈未央第一次见面，真心希望他俩能在一起叙叙旧。

　　沈未央看了眼手机，抱歉地说：“改天吧，今天真不凑巧。”

　　“那好吧。”许熙失望地嘟嘟嘴，取出炒饭和筷子递给他。

　　沈未央接过来，对许烈说：“你俩去吧，我回办公室。”

　　“你忙你的。”许烈说。

　　沈未央点点头，转身进了办公室，许熙拉着他哥往后边的机房走，沿途兴奋地介绍：“哥你看，这些工位都是记者的，我的座位是最边上那个。右边是资料室，会议室，再往里边是审片室......”

　　许烈好笑地揉了把他的脑袋，“行了，别导游了。东西搁哪儿？”

　　“机房不让吃东西，咱们去小会议室吧。”他到小会议室把东西放下，又跑到编辑机房去喊人。没一会儿的工夫，许熙领着几个今天熬大夜的编辑记者回来，跟大家介绍说：“这是我哥。”

　　大家七嘴八舌地喊“许哥”，许烈笑着应了。靠在窗台边上看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能觉出来许熙跟同事之间的关系处得不错。

　　听了一会儿，他余光里看到小会议室门口好像站着个人，抬眼望过去，是沈未央。

　　沈未央接住许烈的视线，顿了一下，走过去递给他两瓶饮料，“喝点水。”

　　许烈笑道：“谢了。”

　　沈未央手插进裤兜，客气地说：“不知道你来，没有准备，招待不周。”

　　“哪里，见外了。”许烈拧开一瓶喝了口水。

　　两人都没再说话，静默了几秒，沈未央转身走了。

　　屋里的几个小记者小编辑等他走了，这才小声议论：“老大怎么还在？”有脑子机灵的人瞅了眼许烈，问许熙：“老大跟你哥认识啊？”

　　许熙拿起个包子塞嘴里，呜呜囔囔地说：“他俩高中同学。”

　　许烈“哎”了一声，想拦没拦住，只得说：“是同学，不过七八年没见了。”

　　其他人互相看了眼，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

　　又待了会儿，许烈便说要回去了，许熙放下筷子送他哥。往外走的时候，许烈瞥了他一眼，“你小子说话还是不动脑子，跟人家说我和沈未央是同学干嘛？”

　　许熙一脸无所谓，“你俩本来就是同学啊，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许烈笑道：“你不怕人家说你走后门啊？”

　　“说呗，怕啥？能不能干得好，最后还是得看有没有真本事。”许熙话里透着几分傲气。

　　“哟，我还小瞧你了。”许烈挺欣慰，这才像个男子汉。

　　“那是。我多牛逼！”许熙帅不过三秒，给自己点了个赞。

　　许烈站住脚步，“行了，你不用送我，赶紧回去忙你的。早完早点休息，别总熬夜。”

　　许熙答应了一声，又问他哥：“一共多少钱？我转你。”

　　许烈说：“滚。”

　　许熙笑着跑回小会议室。许烈自己往外走，路过沈未央的办公室时，门敞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沈未央闻声抬起头，看到他，立刻起身走了过来。

　　“我回去了，跟你打声招呼。”许烈笑道，留意到他桌上放着打开的餐盒，里面的炒饭吃了一半。

　　“嗯，我送你。”沈未央说。

　　“不用，就这两步路。你忙你的吧。”许烈拦住他。

　　沈未央停了脚步，说：“我那天临时有事，没能去成。”

　　许烈笑道：“多大点事啊，不算什么。想见还不是随时就能见着。”

　　沈未央看了眼许烈捏在手里的手机，“嗯”了一声，沉默地领着他往外走。

　　许烈的手指在手机上摩挲了几下，“要不，加个微信吧。”

　　沈未央垂下视线，报了自己的手机号，又说：“手机号就是微信号。”

　　“我知道。”许烈添加了他好友，锁了手机揣进裤兜，“我走了，你赶紧忙你的吧。你们这工作真是够累的，总这么熬夜伤身体。”

　　沈未央“嗯”了一声，陪他走到电梯间，替他摁了电梯，看着许烈走了。

　　夜里，许烈洗完澡躺到床上，听见手机响了一声，沈未央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他马上坐起来靠在床头，点开和沈未央的对话框。

　　这人的头像很无趣，是一幅中老年人常用来当头像的山水风景，一条河流穿林而过。昵称也很敷衍，Endless，英文的“未央”。

　　许烈点开他的朋友圈，这人很大气地没有设置可视限制，随便你看。不过内容没什么可看的，全是各种转发。他的朋友圈就像他现在给许烈的感觉一样，冷淡，客气，保持距离。

　　接下来很多天，许烈兄弟俩都很忙。他忙着后厨的工作，许熙忙着实习。直到这个月底的最后一个周末，兄弟俩才凑到一起回家陪妈。

　　不知不觉已经快到六月，京城夏天的味道已经很足。小院里的四季桂结出无数米粒大的花瓣，甜香盈鼻。

　　许熙一边给树浇水一边聊：“我听我们同事说，养王八的水是大肥。用来浇花的话，那花能开疯了。要不咱们养只王八吧。”

　　许烈把桌子搬出来支在树下，“费那劲干嘛？用你的洗澡水不就得了。”

　　李翠玲听着俩儿子胡说八道，过来一人给了一下，“没正形儿。许烈去把菜端出来！”

　　“好嘞。”许烈跑进厨房，不一会儿端着砂锅出来放桌上。掀开盖，里面是糯米圆子水果羹。“妈真够偏心的。这东西甜了吧唧的也就许熙爱吃。”许熙打小爱吃甜的，不太能吃咸吃辣，很辜负他半拉江西人的基因。

　　许熙去把炒菜也端了出来。“是够偏心的，除了那锅汤，这一桌菜就没几个我爱吃的。”李翠玲今天做的农家小炒肉，梅菜扣肉，香酥炸小鱼，三杯鸡都是许烈爱吃的。

　　许烈说：“有本事你别吃。”

　　“我可以挑战一下。”

　　李翠玲坐下给他们舀水果羹，“多喝汤水，北京这天太干。”她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依旧不习惯这里的气候。“许熙总是熬夜，再忙也得好好吃饭。听见没？”

　　许熙嗯嗯答应着，他最近出差很多，肉眼可见地瘦了。许烈瞅了他一眼，问：“最近在忙什么选题？”

　　说到选题许熙就嘚瑟上了。他之前做的那个影视公司非法集资的独家调查播出去反响不错，月底评定的时候得了个A。这条片子是沈未央手把手带着他做的，许熙好强，憋着劲要自己独立完成个好选题。

　　“现在正在做的也是个专题，是关于饭圈产业链的调查。”许熙说。虽然都是做新闻采访，但是记者各有兴趣领域。有些人喜欢做资讯，短平快，一把一利索。有些人喜欢做专题，耗时长，费力气，但做好了特别有成就感。许熙明显属于后者。

　　“还是跟着沈未央做吗？”许烈随口问，夹了一筷子梅菜扣肉。

　　“不是，我自己做。哦对了，我们老大住院了。”许熙边吃边说。

　　“住院？”许烈停了筷子，看着他弟。

　　“嗯，听说是胃溃疡犯了，老毛病。”

　　“你怎么才说？”许烈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我出差了啊，昨天上午才回北京。本来策划会是周二，结果改到昨天下午。我是开会时看他没来，问同事才知道的。”许熙见他哥有点担心，又补了句，“好像是周一就住院了。”

　　李翠玲听到这儿，插了句嘴：“领导生病了，你总该去探望一下的。”

　　李翠玲在知道沈未央成了电视台主编，许熙又在他手下实习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好像这八年来，沈未央再没踏足她家这事儿对她毫无影响。

　　有一次许熙跟他妈聊天聊到这事，她还替沈未央开解了几句，“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那种家庭环境长大的孩子，可能跟一般孩子不一样。”

　　当年许烈出事是在高三上学期，沈未央在那时生了场大病，病好后立刻就转了学，从此杳无音信。他们之前那么亲密，沈未央几乎天天长在他家，可这么多年都没有来看望过他们一次，这实在过于绝情了。

　　李翠玲一家人骨子里都藏着傲气，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听说许熙兜兜转转，又跑到沈未央手下实习，李翠玲就嘱咐儿子好好工作，对领导该有的礼貌都得有。不用跟沈未央刻意套近乎，以前的事更不要主动提。但是现在沈未央病了，许熙出于礼貌也应该去探望一下。

　　许熙掏出手机给同事发微信，过了会儿放下手机，“刚问了我们组长，他昨天就出院了。不过我们主任特意嘱咐让他在家休息，不许我们打扰。”

　　“没说什么时候能上班？”许烈问。

　　许熙说：“估计下周他得来。我们同事说他从来不请假，这次已经是百年一遇了。除了春节，他就没有连着两天不上班的时候。”

　　“周末也不休息吗？”

　　“干我们这行，休息都是理论上的。”许熙笑道，他虽然到电视台不久，但对于新闻人“没人性”的工作状态已经很了解。“24小时待命，除了坐飞机，手机都不关的。”

　　李翠玲有些担忧地看着儿子，“你这个工作也太辛苦了。能吃得消吗？”

　　“嗨，多少老记者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了就好。”许熙正是年轻力壮，一身干劲的时候，再累的工作哪怕连着熬几天大夜，睡一觉也就缓过来了。“我听说，前两年台里有个国家级重大选题，我们部郭主任亲自督阵，沈老大挂帅，他连着一个月没休假，吃睡都在台里。”

　　许熙有着所有年轻记者都有的无畏精神，听说这这种事的第一反应不是“真他妈不把人当人”，而是“太他妈牛逼了！”

　　“那你也得注意身体，好好吃饭，别跟那个沈未央似的，闹个胃溃疡。”李翠玲无论聊什么，最后的落点都是让孩子们好好吃饭。

　　反面典型沈未央莫名其妙在家连打几个喷嚏，他因病得福，难得有了几天清净日子。

　　既然郭大主任已经下旨不许别人骚扰他，他也就“恃宠而骄”干脆关了手机。

　　这天他一直睡到中午，刚睁开眼，就听见River颠颠地跑到玄关，冲着门吼了两声，紧接着门铃响。

　　沈未央趿着拖鞋去开了门，不耐烦地扔下一句“你不是有钥匙吗？摁个鬼的门铃！”往回走了两步，没听见魏明勋接他的话。他扭头一看，愣了。

　　许烈拎着几个保鲜盒蹲在门口，正跟River大眼瞪小眼地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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