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紫霜河

　　郭纾离果真娶了冷簟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凌云阁阁主娶了一个青楼女子。无论这女子容貌如何，人品又如何，身世一旦沾连上青楼的风尘，便是刺目扰耳的，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旁人会作何臆想，簟零媚姿妖色，勾引凌阁主；抑或是，凌阁主慈悲为怀，心中恻隐？
　　簟零并不在意，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只要他能始终如一地疼惜自己，闲言碎语又何足挂齿？风风光光的出嫁，红红火火的婚宴，百里挑一的如意郎君，这是多少闺中女子梦寐以求的归宿，足令世间之人唏嘘不已。
　　簟零移居凌云阁的楚香斋里，新婚燕尔，情爱欢愉，自不在话下。抽了个间隙，郭纾离只身赴约，去了吟霜苑。其实他并不清楚曦喏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自那次大婚，他借湛璟鸿之手杀死了她的生生父亲，也许她怀恨在心，图谋不轨也不得而知。然而他自侍自己美貌无双，即使半边脸悬着面具，也能制得住天下女子。
　　入冬的天气飘舞着白皑皑的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一地，恍如仙女散花。晶莹的雪花落到手腕上，一触就融化了。
　　吟霜苑里寂寥无声，蜿蜒的烟堤看不到尽头，夹岸的垂柳褪去翠衣，只剩下秀曼的枝杈迎风招展。苍山负雪，放眼之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扎目的明亮，反而睁不开眼。傲雪寒梅次第而开，在玉树亭台间掩映着，好像纯净的底子里一抹秀色，生机盎然。
　　亭阁之中，除了一个鲜衣女子，再无他人。她背着手，凝望着江春暮雨，炯炯出神。正是一个玲珑别致的梨花香案，案上两盏茶相对放着，还冒出热气，几碟五颜六色的果点摆放整齐，看上去娇艳欲滴。
　　“曦喏姑娘待客还真是周到啊……”郭纾离哈哈一笑，忽然又揖了一礼，“哦，不……应该是教主大人！”
　　曦喏蓦地转身，这个人的脚步轻得如同幽灵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欺到她身后。若是不出声，她根本察觉不到，若想置她于死地，简直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出神入化的身手，真让人不可思议。
　　曦喏淡淡一笑，从容不迫：“郭堡主还是叫我曦喏吧，这样我听起来习惯，您叫起来也顺口。”她抚衫坐定，翻飞的红绸与她翕合红唇相得益彰。有时候，人一旦坐上了这个位置，许多东西尘埃落定，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哈哈哈哈……”她的笑声之中，向来有一股狂放的桀骜，“数日不见，曦喏姑娘倒是更加聪明伶俐，更加讨人喜欢啦…… ”郭纾离锦袍一展，眸色骤然沉暗，眉尖轻挑，“难道你就不怕我杀你？”
　　曦喏抬眸轻笑，不慌不忙：“郭堡主要杀我不过举手之劳而矣，杀我或不杀我都能得到同样的好处，又何必无端担上骂名呢？”
　　郭纾离蓦地斜眸，又是一笑，这个姑娘并没有他想象的简单：“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奚教主有你这样的女儿也算是死而无憾了！”他扬袍起身，眺望着江天雪景，意在弦外，“这吟霜苑的冬色当真是美不胜收……”
　　“景如何美，也比不过凌云阁的阁主光华四射，堪称是天下第一美少年！”
　　郭纾离眼白中的暗影诡然一变，看着她却不说话。
　　曦喏莞尔浅笑，将一杯清茶递到他面前，不缓不慢：“听说还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青楼姑娘，真是可喜可贺呀！”
　　他眼眸里的凶斜露出锋芒，一把攥紧曦喏的手腕，她手一偏，茶水眼看着要倾洒一地。等她再眨眼看的时候，郭纾离稳稳地托住杯底，滴水不漏，眉眼却换了种神情：“凌阁主若是知道曦喏姑娘还惦记着他，说不准下一个就把你娶进门了……”他仰头，茶水伴着甘冽的清香，咕咕而下。
　　“郭堡主真是会说笑，天下无双的美少年真正喜欢的是绝代佳人苏紫菡，怎会凭空落在我头上？”曦喏盈盈含笑，不动声色，“可伶我福浅命薄，高攀不上。”
　　郭纾离忍无可忍，两指捏住她的喉骨提了起来，眼色中的冷酷和阴鸷原形毕露：“我说你行，你就行！”
　　曦喏猛咳了几声，脸色顿时通红，嘶声道：“你若是敢杀我，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向来高高在上的他，这样被胁迫不是第一次，然而，这个姑娘的手段又总在他意料之外。
　　郭纾离换了一只手，攥紧了她的衣领。
　　曦喏又咳了几声，用力吸了口气：“这样我的手下看着不好，毒可是不长眼睛的。我们不妨平心静气的坐下，好好谈谈。”
　　郭纾离猛一抽手，沉声冷哼：“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别不识抬举。”
　　她扯了扯衣领，安然自若：“郭堡主是个聪明人，那个秘密对你来说举足轻重。只要我不开口谁都不会知道，而且苏紫菡会心甘情愿的做少夫人！”
　　“听起来倒挺划算，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
　　“郭堡主若信不过就当我没说。”曦喏起身欲走。
　　郭纾离长袖一舞，挡在她面前：“一个人一生总要信几回的，我就试你一次。”
　　“那好。我答应郭堡主两件事，郭堡主也需应我两件事，这样两不相欠，如何？”
　　“你说来听听。”
　　“第一，从此不可为难五毒教；第二，如果我的行动受到任何限制，约定立刻取消。”
　　要让五毒教在江湖上立足，她的胆识和谋略都不弱，唯一的遗憾是奚教主死得早，没有将武功悉数传给她，她就是再有能耐也撑不了多久，我最后再清理她，同样易如反掌。
　　他轻屑的目光屑嗖然掠过，拍案而起：“好，就依你！”
　　“郭堡主果然是个爽快人！”
　　他欣然一笑：“那我先行告辞，静候姑娘佳音！”
　　“恕不远送！”长堤之外，官灰色的身形化作一团黑影，隐没在雪海云天。曦喏斜倚凭栏，黯然神伤。这算不算助纣为虐，算不算苟且偷生？为了五毒教能够立于不败之地，为了笑傲江湖，天下第一，爹爹心狠手辣，不择手段，难道自己也要步他的后尘？她不期什么绝世武功，不期一朝称霸天下，只是五毒教不可因此而败在自己手上……
　　出了五毒教，郭纾离不禁回头再看，一脸邪惑的笑。曦喏的万全之策无非是求个自保，等他将异党一一诛除，再杀她也不迟。麻雀不可能变凤凰。有人自投罗网，他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郭纾离仰天狂笑，只看到几圈白气，已无人影。
　　“怎么是他？”玉琼天猛然惊诧，躲在密枝背后没有出声。郭纾离千里迢迢来五毒教，一定有什么图谋。他眉心一蹙，忧心忡忡地进了五毒教。
　　“我要见你们教主……让我进去！”
　　“拦住他，快拦住他！”
　　吟霜苑外吵作一团，立马一个带刀侍卫进来。
　　“报……启禀教主，宸迮镂的玉楼主非要撞进来，说是有急事见教主，小的们拦不住！”
　　曦喏柳眉微动，扶着茶几，抿了一口，沉声道：“让他进来。”
　　“是。”曦喏看着那人退出来，心里头起伏不定。河山锦绣，雪色皑皑，一切美仑美奂，只是高处不胜寒。
　　“曦喏！”
　　她还未回过神来，一个声音已传入耳朵里，急促之中又有些暗哑。曦喏扭头督了一眼，一副宠辱不惊的淡定模样。
　　“郭纾离为什么来你这里？他找你做什么？”玉琼天愁眉不展，俊容失色。
　　“是我请他来的。”曦喏眸色清淡，声音却阴冷，沏了一杯茶，递到他手里。
　　玉琼天甩手一拂，薄瓷叮铛的几声支离破碎，茶水洒了一地。他攥紧她的手腕，目色怃然：“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的手腕欲挣扎，引来的却是如此的疼痛。曦喏赫然抬眸，凛然道：“这好像是我五毒教的事，与玉楼主无关吧。”她狠狠地抽手，瞪眼道：“你放开！”
　　玉琼天黯然摇头，怔怔地看着她松开手：“你这是在自欺欺人，你知不知道……跟他同流合污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你让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曦喏退了半步，绝望的眼眸里，热泪夺眶而出，“以我的武功是郭纾离的对手吗，他会凭空无故的放过五毒教吗？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帮我……你吗？”
　　“那也不能成为理由！”玉琼天瞪着她，褐色深眸间的愤怒把仅有的一丝怜惜之心也淹没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肜苫宫主……所有支持武林正义的人都会站你这边的。”
　　“武林正义？到时候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谁还会讲什么武林正义？”她眼眶里的绝望有一种被撕裂的痛，愈发地沉暗，愈发地冰冷，手不听使唤地抛向漆柱，疯笑，“荒唐，真是荒唐……”
　　“你怎么可以这样自暴自弃……你应该相信我们！”
　　“相信你——你们——肜苫公主？”曦喏垂眼，死死地盯着他，眸子里的一抹冷彻寒凉得让人心悸。她逼步欺近，“如果我和肜苫公主中间有一个必须死，你会救谁？”
　　她的眸色阴冷骇人，就像她的欲念，刚毅而强烈。他从来都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那道凄寂冰寒的眸光照过来的时候，身上的白衣仿若凝成了霜。玉琼天扶着木栏，脚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眼波里勉强又为难：“我……”
　　曦喏突然直起了身子，彼时狼藉的面容化为一种平静，如入冰窟般死气的平静。目色里淡然无光，好像又有泪要流出来：“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曦喏，其实我……”
　　“来人，把玉楼主请出去！”曦喏豁然一声，刚毅而果决。
　　“曦喏，曦喏……”一行人夹着他的手臂，将他拖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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