遏制

　　六月份的一个下午，阳光充裕美好。白桦树枝繁叶茂，编织成绿色的绵延的锦缎。野李子树点缀其间，绽放一点白中带粉的小花作为点缀，它们聚集在一起，散发出淡紫色的微光。草地仿佛绿色油彩一笔抹成，不会有哪个强迫症会不欣赏这样的草坪的，因为它实在太过整齐划一。

　　草坪的尽头，湖水宛如蓝色塔夫绸，是少女最温柔的裙摆，围绕起哥特风格的城堡。阳光折射在玻璃镶嵌窗上，晕染出玫瑰色光斑。

　　这光透过墨绿丝绒的缝隙，打扰到沉睡着的女孩，在她的脸上投射出穗子的形状。

　　她有着乌木般的头发，嘴唇犹如苹果皮上红透了的颜色，毫不吝啬的阳光使她皮肤呈现透明的状态。

　　阳光打扰到她的睡眠，她的棕色眉毛皱起来又舒展开，如此反复许多次，还是苏醒过来。

　　那是一双很浅的蓝色玻璃似的眼睛，因为阳光的刺眼，眼睛的主人很快从困顿中挣扎出来，翻开薄薄的被褥，坐了起来。

　　遮掩在白色稠裙下的身材平板、身量矮小，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小女孩。

　　这女孩厌烦地揪起墨绿色丝绒帘子，试图遮掩过分张扬的阳光，可惜张牙舞爪的它们无孔不入，总是透露进来一点刺眼的光芒。

　　她终于放弃了这无谓的挣扎，自暴自弃地将堆叠在肩膀锁骨上的头发推到头顶，反复揉搓，终于散乱的黑发变成一团乱糟糟的鸟窝。

　　然后认命地彻底拉开丝绒帷幕，把自己暴露在阳光底下，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窗外茂密葳蕤的枝桠，它们似乎都在为这阳光而激动，努力展示着自己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样子，这样子让本就陷在起床气里的女孩更加咬牙切齿。

　　汲拉着拖鞋、混乱着毛发，她没有接受过要爱万事万物的教育，于是阴阳怪气地赞美道：“神啊，您的爱无处不在，这金色的太阳就是你的荣耀。”

　　太阳并不能听懂她的讽刺或者赞美，神也没有闲心去听一个小女孩的刚睡醒的胡话。

　　女孩打开衣橱，衣橱里没有任何腐朽凋零的颜色，全是一大片青翠粉红鲜艳的丝绸薄纱。

　　她随手拿起一件蓝色裙子——丝绸的面料像是城堡外面的流水，柔软的面料不知道经过怎样的制造，泡泡袖鼓起圆润挺拔的弧度，蕾丝和荷叶边使得它更加娇俏甜美，这简直是件艺术品。

　　但很显然，司空见惯这一切的女孩不以为然，她把裙子粗暴地套上，背后的绸带繁琐，她甚至没有整理的欲望，就这样混乱地离开了房间。

　　“哦，塞西莉娅小姐，快让我帮您系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一出门，就撞见了家里的女总管贝迪——她总是一幅过分热情的样子，灰白的头发、臃肿的身体，还有一双精明市侩的眼睛，但并不妨碍她是这座城堡里和塞西莉娅混得最熟的人。

　　塞西莉娅非常自然地转过身子，将后背交给贝迪，几乎瞬息之间，一个漂亮的大蝴蝶结就诞生在她的腰肢之间，似乎就是一朵将要起飞的蝴蝶。

　　“您的头发，哦，天哪，您怎么能这样糟蹋您美丽的头发。”贝迪遗憾地望着那一团鸟窝，露出懊恼的神色，她以将塞西莉娅小姐打扮成漂亮娃娃为己任，打心眼里不能容忍塞西莉娅对自己的糟蹋。

　　贝迪便像变魔术一样，从腰间摸出一把梳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塞西莉娅的头发已经习惯了主人的虐待和贝迪的事后安抚，很快服服帖帖得像匹黑色绸缎，被贝迪的巧手挽成了灵巧的花苞。

　　“好了，塞西莉娅小姐。”贝迪欣赏起自己的杰作，那精致的花苞头落下不经意的碎发修饰着女孩娇软的脸颊，配上清新的蓝色裙子，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娃娃。可惜，娃娃脚上还是双绸缎拖鞋，应该配上装饰着珍珠与缎带的锃亮牛皮玛丽珍鞋才对。

　　塞西莉娅像是得到了特赦令，僵硬等待的身体终于能够活动，如果她知道贝迪所想，一定会狠狠嘲笑贝迪庸俗的审美：“我尊敬的母亲呢？她回来了吗？”

　　塞西莉娅道格拉斯小姐的母亲，不仅是道格拉斯夫人，还是一位高贵的女爵，显赫的身份赋予她无上的荣光，她常常流连于各式各样的宴会沙龙，迷醉于经营自己，让自己的荣光照耀到更多庸俗的人类身上。

　　人的精力必然是有限的，这有限的精力被道格拉斯夫人投入自己无限的事业当中，这导致她经常忘记自己的女儿，从而也导致母女关系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当然塞西莉娅绝不缺少爱，她是道格拉斯伯爵唯一的女儿，长老院院长的孙女，家族的掌上明珠。妈妈的一点不着调，大度的塞西莉娅一点儿也不在意。

　　这是财富和权力浸淫出来的一颗煜煜发光的明珠，她拥有想要的一切，拥有随心所欲的生活，这样长大的女孩不该有任何烦恼才对。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烦恼的话，只能是六月的天气太热或者太阳光太刺眼影响午睡这样的问题，再多说一点，大约是爸爸没有履行带她去格温郡郊游的承诺。

　　贝迪有些惶恐，她很害怕答案让她最爱的天使娃娃塞西莉娅小姐失望：“抱歉，塞西莉娅小姐，夫人还没有回来。”

　　“爸爸呢？”塞西莉娅其实一点也不惊讶，这样的大好时光，妈妈不会愿意挥霍在这无聊的庄园里的。

　　显而易见，爸爸也不会。

　　但塞西莉娅低垂眼睛，手指缠绕捣弄，像个被遗弃的小可怜。

　　果然，贝迪更加惶恐：“伯爵今天要参加长老院的会议……要不，小姐，您刚睡醒一定饿了，我去给您准备些松饼和热可可吧。”她一心软，就忘记了道格拉斯伯爵的嘱咐：自从塞西莉娅长了一颗蛀牙，道格拉斯伯爵就开始控制塞西莉娅最喜欢的松饼和可可的摄入。

　　这才是塞西莉娅真正的意图，她狡黠地眨眨眼睛：“很好，贝迪，这正合我心意，做好后送到天使喷泉那儿。”

　　天使喷泉在草坪正中央，是塞西莉娅最喜欢的地方，天使雕塑散发着象牙白的光晕，喷泉永不停歇，晶莹剔透的水珠犹如断掉的珍珠项链，折射出奇异的光泽，可能那就是天使的圣光吧。

　　这人造的景致有种自然的美丽。

　　塞西莉娅窝在喷泉底下，华丽柔软的裙子很快压出褶皱，她的脊背靠在喷泉底座上，尽管那里看上去非常干净，甚至散发着瓷白的光，但谁知道呢——这种地方是否曾经爬满青苔？

　　况且塞西莉娅的臀部直接接触草坪和土壤，这可能是很多贵族女人想要远离的肮脏，至少塞西莉娅的母亲就是其中的一员——道格拉斯夫人甚至愿意永远不离开马车，那双高贵的脚似乎只能踩在舞厅的丝绒地毯上。

　　塞西莉娅双膝蜷起，上面摆放着鲜艳的画册，里面花花绿绿地画着一些不需要任何门槛就能理解的图画，细腻的笔触泛着金箔微光——这是爸爸为她挑选的许多生日礼物们其中之一。

　　她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摸了几个巧克力球，锡纸包装闪闪发光。塞西莉娅一边欣赏着这些可爱的图案，一边往嘴里投喂巧克力球，这生活可真是有够滋润的。

　　很快，巧克力球消灭殆尽，能干的贝迪又端来塞西莉娅期待已久的松饼和热可可，塞西莉娅赶紧将皱巴巴的锡纸包装塞进裙子后面，保证可怜的贝迪绝对不会发现：“哦，贝迪，我太爱你了，我的身体此刻如此缺乏糖分和甜蜜，太阳快把我晒化了，我就要饿晕在这里了。”

　　“……”看着面色红润、嘴角还粘着巧克力色痕迹的塞西莉娅，贝迪一时语塞，撇了一眼脑袋顶上仍然灿烂的太阳，想塞西莉娅这不是自我折磨嘛？但她已经习惯了小折腾精塞西莉娅小姐，温顺地说：“请用吧，塞西莉娅小姐。”

　　松软的刚出炉的松饼还带着蜂蜜的甜香，微微焦褐的颜色昭示着它柔软中又有一丝脆嫩的口感；热可可生腾出白色烟气，温暖甜美，一定很适合冬天。

　　可惜塞西莉娅是个怪胎，一年四季都矢志不渝地热爱着自己的标准搭配。

　　“我爱你，贝迪。”塞西莉娅又一次真诚的感激道，她亮晶晶的浅蓝色眼睛里似乎要蹦出星星来。

　　贝迪一时间又露出傻呵呵的笑，但摇了摇头，坚定自己的信念，劝导道：“塞西莉娅小姐，不要坐在地上。我把那把夫人的玫瑰圈椅给你端过来吧，再没有比那更适合搭配今天的阳光的椅子了，夫人给它搭配的丝绒垫子是我生平所见最顺滑舒服的。”

　　塞西莉娅在脑袋里反复搜寻，终于想到了那把母亲收藏的爱物，但那并不足以打动她，再漂亮的玫瑰圈椅也比不上背靠喷泉的蕴凉，水汽喷洒在塞西莉娅的头发上、脸上，再配上一点清新的阳光——这时候，顺着塞西莉娅心意的阳光就不显得讨人厌了：“相信我，贝迪，你去做自己的事吧。我很好，不用管我啦。”

　　贝迪是个好说话的女人，她精明的眼睛里流露出蠢笨的光，有些木愣地呆滞了一小会儿，但显然她也没有一个真正可以管控塞西莉娅行为的身份，只能转头，把这一块草坪留给快活的塞西莉娅。

　　塞西莉娅吃得饱饱的，本来炎热的夏天食欲就没有那么激烈，这样一来，更加没有晚餐的欲望。

　　如果城堡里继续只有塞西莉娅一个人，那么她肯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不想用晚餐，她也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推脱。

　　令人惊讶的是，道格拉斯夫人回来了。

　　白桦树夹缝中的平整道路上，盛大霞光涂抹出令人意料不到的颜色，显得这条足有一英里长的宽阔的林荫道路不再那么枯燥。

　　膘肥体壮的骏马拉着一辆金灿灿的马车驶向城堡——这耀眼的颜色令人不得不怀疑马车是金子铸成的，真是令人咋舌的豪奢。

　　凤凰涅槃般族徽装饰在马车前端，这正是道格拉斯家族的族徽，象征着关于鸟人祖先的传说，又用祥鸟凤凰彰显家族的尊贵气派。

　　这族徽和高头大马相得益彰，车里贵妇人也与这一切浑然一体——夸张的蕾丝帽子上装饰着布艺花，帽子微微向后倒去，露出她金黄稻草样的碎发，掩映着的石膏般的额头，浅蓝色的与塞西莉娅如出一辙的眼睛，便如同城堡前那汪温柔的湖泊，这正是林德女爵、道格拉斯夫人、塞西莉娅道格拉斯的母亲。

　　夕阳还在昭示着这一天尚未终结，晚上是衣香鬓影的最好时候，塞西莉娅难以理解这样最值得挥霍的时光，妈妈居然愿意回到她无聊的庄园。

　　看来，晚餐是避无可避了。

　　塞西莉娅忧愁地摸摸自己已经鼓鼓囊囊的肚皮，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将皱巴巴的衣裙尽力整理平整，摘掉上面沾染的草叶碎片——妈妈不会欣赏她不那么淑女的作风的。

　　然而从马车上匆忙下来的道格拉斯夫人并不像往常一样，把傲慢、高贵、优雅挂在脸上，与塞西莉娅保持她认为适合的距离，伸出她高贵的小指头，夹着纤细的眉毛，对塞西莉娅评头论足。

　　道格拉斯夫人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华丽裙摆上沾到了几片树叶，她突破了所谓的合适距离，急匆匆地拉扯塞西莉娅，这让塞西莉娅感到很不自在、也很不痛快。

　　塞西莉娅微不可查地默默向后退缩着。

　　道格拉斯夫人锲而不舍地抓住塞西莉娅的手，她手心里像是燃烧着一团火焰：“塞西莉娅，你不是想去郊游吗？现在、立刻、马上……快离开这里，就当作一场郊游。”

　　“好吗？我的塞西莉娅。”道格拉斯夫人还在微微喘息，这让塞西莉娅诧异非常——这一切都与道格拉斯夫人严格遵守的贵妇守则有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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