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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天（二十六）
“太子妃诞育皇孙！”高力士的声音层层扬上楼来，她听见了，捏着棋子的食指微微一抬，棋子意欲逃离，又迅速地被中指拦住，斜在两只指头之间，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到底是被她安在了棋盘中间：“你赢了。”
婉儿对着那满腔热血深怀抱负却无力回天的棋子一笑，自她这一侧的金币堆中拈出一枚，放在自己那一侧，看着她道：“辛辛苦苦投了一下午，才攒了这一堆，一下全输了，不觉得可惜么？”
她把自己那一堆推过去，佯装不悦：“也只能愿赌服输——谁教你运气好呢？”
婉儿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纤细的头颅偏倒着仰看她，既不似臣子的恭敬，倒也不算完全失了礼数：“我与二娘投子，十次里要输十次，是不及远甚了。二娘与阿曌你投子，十次里要输九次，亦是不及远甚。可我与阿曌你投，十次里倒只输七八次，最后算筹，赢的还总比输的多。阿曌算学好，替我算算，是什么道理？”
小东西总是这样，说是任性罢，凡经她手的事，无一不妥帖慰藉，有时想叫她出格，还出不了。说是恭顺罢，心知肚明的事，别人就默默领情、敬思恩荣了，她却还偏要拿出来，调侃一番——叫她这老人家，有时也着实摸不清这年轻人的想法，只能又爱又恨地将她一斜，手捏在她下巴上，轻轻一掐：“我不是说了么？你运气好，输的都是些小来小去的局，凡到关窍，便赢定乾坤。”
婉儿只是笑，下巴柔滑地在她手心蹭过，温驯仿佛猫儿，她亦忍不住将指头曲起，逗猫儿似的勾小东西的下巴，这一会时候，下面的通报已经上来，是高延福亲自递送：“太子奏表，东宫诞育皇孙！”
“好。”她朗声一笑，手拍在腿上，很想一跃而起，然而终是只能倚靠着宫人，慢吞吞地自蒲团上起身，接过奏表，眯眼去看上面的字——知她年迈，字特地都写得很大，字数少，方方正正，不像二郎的笔迹，再一看，方看出来，是太平代写的，开头就交代了，她眼疏，头一下没看见。
婉儿也起了身，端着杯，放进她手里，她没留意，饮了一口，讶然转头：“酒？”她只当是茶水。
婉儿笑道：“敬贺弄璋之喜。”
她笑了下，心中却不大快慰——天下好女千千万，暅却偏要找这一个生嫡子，偏头去看婉儿，又想起那桩心事，手伸出去，抚在那乌云似蓬松的鬓发上，指尖在发丝之间穿插，甚是遗憾地道：“怎么不戴髻？”她的头发已全白了，为了遮掩，常戴发髻，于是宫中上下，也都兴起了这一股戴髻的风，连怀着孕的韦欢都戴了，婉儿却总只用自己的头发，挽一个低低的小髻——看着太也委屈。
婉儿道：“沉呢。”手伸出来，扶着她，笑道：“天凉了，是不是叫他们准备，还住回宫里去罢？”
她不觉挑眉，不满地嘟哝：“我不冷。”她知道婉儿的意思，太子妃的长子，仪式上无论如何也该庆祝下，上阳宫不是个举办仪式的好地方——但她却不想。
婉儿将脸一扬，理直气壮地道：“我冷。”
倘若婉儿是说些大道理，她倒还有许多推搪的理由，这扬脸一笑，她却竟拿这脸没办法，哼出一声，算是默许，眼见高延福转头要去吩咐了，又叫住他：“叫藏库给韦欢挑物一万段、宝珠一斛、金器十二件，那孩子…叫春官拟名字来看。”
高延福一躬身，人还未走，婉儿叫她：“奏表中说，拟起名为盼。”
她冷冷一笑：“阿韦子起的？”
高延福眼珠骨溜了一圈，笑道：“听说是公主起的。”
她不觉一怔，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情绪，婉儿笑道：“我记得太子从前曾封冀王？冀盼、冀盼，是个好名字。”
她不说话，慢吞吞走回到书案前，重新坐下。那里堆着不少表章，都是她不愿回复的——哪怕只是单纯坐在书案前听婉儿说这些无聊的国事，她也已觉得十足厌烦，何况这些说的又都是那些烦人的事。
高延福见她不发话，就躬立在一旁，安静等候。婉儿倒已张罗着叫人收拾棋局，又叫人将帘子卷起、窗户推开一寸，冷风顷刻间便吹起来，卷得案上表章纷飞，婉儿连声叫人关了窗，过来看她：“好冷。”
的确是冷，毕竟是木台，既不保暖，又不敢添太多炭火，她也打了个哆嗦，摇头道：“晚上就回去。”
高延福虚应了一声，眼还偷偷看她，她怔了怔，婉儿推了推她的手肘：“名字。”她方想起来，挥手道：“就叫盼罢。”
高延福方领命去了，片刻之后，又有通传。太子既诞元子，自有许多人预备着要以贺喜的名头来面圣——说不定韦欢还没发动，许多人就已经站在宫门外等消息了。
她不得不应付着这乱糟糟的一切，不情不愿地发布着命令：天下大酺，百官赐爵，宫人禁卫赐绢帛。闹了一阵，竟已到晚上了，銮驾齐备，来催她回宫。
她已倦得很，不想挪动，婉儿半哄着她，将她扶上御辇，靠在那久不搭乘，甚而有些陌生的座上，她才恍惚似的想起来：“梁王三思来了么？”
高延福小心地向四下望了一眼，压低腰背，轻声道：“还未请见。”
她微微地皱起眉，制止了即将启行的辇驾，吩咐婉儿：“今日之贺表都在哪里？”
婉儿早已有准备，唤人取来专呈奏疏的密匣，一一打开，请她过目——没有武三思的贺表，甚至武氏诸王公主的贺表都不多，倒是太平另有一道她自己的上书，打开看时，却非贺表，而是提议说宗室诸孙子女已长成，到了该许婚配的时候——譬如说太子的第二子与第一女、嗣魏王武延基及其弟妹，以及武三思的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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