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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冻云结(下篇)
一语未了,就听殿左珠帘之后传来一声尖利高亢的叫喊,还伴着挣扎撕扯之声。那叫喊却是清晰的,殿内殿外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官家,事已至此,还向那贼寇低头哀求作甚?”珠帘后的甲士将一名女子推出端诚殿来,那女子穿了一身耀眼的红衣,却是发髻蓬松,衣饰不整,显然是被强拉来的。她用力推开扯着她的甲士,几步便走到太上皇的座位前,口中数落着:“官家还道他们安着甚么好心?无非叫你当众出丑罢了!他是我家大敌,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官家因何事事要如他之命?”她离得这样近,高高地昂起头,一双极其明亮的灿然生辉的美目愤愤地在太上皇脸上掠过,又逡巡着,寻找着,似乎一个满腔斗志的战士在寻觅他的敌人,要与他们决一死战。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有着水芙蓉般的体态,以及无可挑剔的精致的五官和细腻匀净的肤色,然而最特别的却是她独特的气韵,满殿的皇妃贵女,竟没有一个人能够压倒她的风采。
“这是谁?”我自言自语似地道。粘罕哥哥笑呵呵地说:“她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李师师啊!”原来她就是李师师,那个平康里最有名的歌妓,大宋朝最持久的传奇。一个让帝王夜夜钻地道也要一亲芳泽的人间尤物,一个宁可不做皇妃也不肯舍弃自由的倔强女子。听说太上皇当年连封号和宫室都已经为她准备好了,可她抵死不从,最后也只得作罢。她的名声如此之大,就连我大金朝野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说叔皇曾秘嘱粘罕哥哥,此番伐宋定要将此女带回会宁府。不想粘罕哥哥真个找到了她,却不知因何将她拉到这里,想是专为羞辱太上皇的。
李师师已然用目光将所有的敌人扫视了一遍,她咄咄逼人的视线重新又落到太上皇的脸上,凌厉的眼光使得对方经受不住,满面惭愧地低下头来。李师师的声音清脆如玉:“官家今日虽为俘囚,一言一行,仍系天下之望,岂可这般不自重,向贼寇屈膝低头?你这般行为,如何对得起死为国殇、碧血长流的小种经略相公?如何对得起两河南北喋血苦战的官军义民?如何对得起东京城里忍死待君、以图恢复的百万生灵?”她愈说愈急,愈说愈快,语气激越,直如引吭高歌,竟有穿云裂石之势,满殿里只回荡着她一个人的声音。她说到此处,骤然一顿,回首一指粘罕哥哥和斡离不哥哥,厉声道:“这二酋,毁灭我家邦,屠戮我百姓,乃是我之大仇,官家岂可与他同席而饮,杯酒酬酢?难道到了今日,官家还图瓦全苟活?”太上皇被她一声声逼问得狼狈不堪,一句话也不敢接,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似乎在哀求她不要再说了,不要再惹怒那些可以掌控他命运的强者。李师师高傲而轻蔑地一笑,冷冷地环顾四周那些像稻草一样低低伏下的头颅,最后说了一句话,声如金石:“我李师师虽是弱质女流,也知忠义二字,国破家亡,身陷贼手,宁为玉碎,绝不瓦全!今日之势,有死而已!”我一惊站起,只见她猛地从鬓发间拔下一根长长的金簪,用力往自己喉咙口一戳,一道鲜血喷洒而出,四处飞溅,每个人都不由得用手去揩抹脸上的血。
她修长的身躯缓缓倒下,脸上还挂着那样高傲的笑容,安静地伏在丹墀下。鲜血很快洇透了她鲜艳的红衣,变成了暗淡的黑红色。粘罕哥哥暴跳如雷,李师师突然一死,他必然无法向叔皇交差,何况她骂他骂得这样恶毒,骂完了突然寻死,连报复的机会都不给他留,让他吃这样大一个亏,他如何不恼?斡离不哥哥却安静地不发一语,只微微蹙起双眉。忽听窈娘一声惊叫:“啊,帝姬!”
我转头看时,却见帝姬双目紧闭,身子直直地往后便倒。斡离不哥哥眼疾手快,一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帝姬一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染得身上白衣血迹斑斑。她喘息着,微微睁眼,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头一垂,又晕了过去。我问斡离不哥哥:“她说甚么?”斡离不哥哥喟然叹道:“她说,‘宁无一个是男儿’!”
我后来问彦宗,帝姬的话是什么意思,彦宗说道:“那是五代时后蜀花蕊夫人的一句诗。宋太祖攻打后蜀,后蜀主孟昶自忖不是敌手,便举国投降。花蕊夫人就写了一首诗,诗中说‘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哦,”我恍然点头:“原来帝姬是恼恨他赵氏族中竟无一个有血性的男儿,天潢贵胄,尚且不如市井歌女有气节,知廉耻。”彦宗道:“不错。这个李师师,确是风尘中的奇女子,如此勇决刚烈,愧煞世间多少须眉!”我叹口气道:“可惜粘罕哥哥打错了算盘,这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眼见得没法子向叔皇交代,也难怪他这般着恼 !”彦宗冷笑道:“国相行事素来如此,那也不足为怪! ”我知他向来不喜欢粘罕哥哥,只是像今日这般言语激烈,倒是少见,想来多半是因为这个李师师。这女子果真不是等闲人物,连彦宗这样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为她倾倒。我想起那个如同得了软骨病一样畏畏缩缩的道君皇帝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他真真辱没了李师师的冰雪姿容、侠义肝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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