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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毒1
天还没亮，楚歌抬起沉重的眼皮，花了好几秒来分辨眼前是现实还是更深一层的梦境。
他刚睁眼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人坐在床沿守着他，但是再一眨眼，那里就只剩几缕轻薄的月光了。
窗外安安静静的，雨已经停了。旁边的床空着，李啸威不见踪影。
楚歌拧开床头灯，拿过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四点半。
他给李啸威发去信息：你去哪了？
昨天下了大雨，林间不好通行，他们很早就下山回来休息，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感到一种穿透骨髓的疲惫。肩颈酸痛不说，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也昏昏沉沉的。
可他不想再睡了，越躺越不舒服。
叼着牙刷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楚歌在阳台上找到了已经被洗净晾起的外衣，还有他没干透的书包。包里的东西被取出放在桌上，夏栎匕首静躺在一边，浸湿了边沿的笔记本边放着两个蛋黄派。这应该是纪瑾瑜拿给他的点心，正好他此刻觉得有些饿。
楚歌回到洗手间吐掉了泡沫，薄荷牙膏含久了有些辣，激得他找回了几分清醒。昨天清晨不小心切破的手指正隐隐作痛着，大概是浸水了有些发炎。楚歌抬起手指，只见药膏和新的防水创口贴已经好好地护在伤口上。
这种明明没有喝酒，但是记忆有断层，身体也格外疲惫的感觉……非常奇怪。
可若是仔细想的话，记忆又会被填补得毫无缝隙。
五点整，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楚歌打开电脑，一边吃蛋黄派一边敲起了报告书。真实的秦安岭远比照片上的更壮丽，如果可以的话，他期望在晴天的时候再去一次呼玛湖，看晴阳下碧绿澄澈的湖水，犹如在日光下注视谁的眼睛。
可真当想象出那双眼睛的时候，楚歌的心脏抽痛了一瞬，一种单纯的生理不适涌来。他捂住自己的胃部。
这些都是什么预兆？
桌面右下角弹出的气象新闻吸引了楚歌的视线：
“昨日秦安岭北部狼牙谷一带骤降雷雨和罕见的浓重白雾，南部各处上山缆车均于降雨初期停载，安全巡逻队成功帮助五十七名旅客避雨。降雨于三号凌晨结束，目前没有人员伤亡信息，气象学家还在进一步观察中……”
楚歌往下翻了翻，盯着新闻附带的白雾照片陷入思索。
昨天，白雾？
往回忆深处寻找，他走入了一片令人茫然的空白中。他对着电脑屏幕出神，连李啸威什么时候开门走到自己身后了都不知道。
李啸威轻轻搭了一下他的背，“发什么呆呢？”
楚歌肩膀一颤，猛地回神。
“你去哪了？”
“睡不着，去外面跑了两圈。”
李啸威常常早起去晨跑，大晚上的还经常拉着秦五在院子里打拳。楚歌一直觉得他有一身用不完的精力，单就体能而言，他们仿佛不是同一个物种。
……不是同一个物种？
楚歌默了半晌，再开口时换上了一句跳脱的疑问：
“你到底是不是人类？”
李啸威整个人一怔。
楚歌的目光停在对方胳膊上的两道细长的伤痕上，又淡淡地跟了一句评价：“精力旺盛。”
“……今天可以晚点出门，你不再睡一会吗？”李啸威后退了一步，转身走回了自己床边。
“不了，我感觉我已经睡了好久了。你还说我，你不用睡觉的吗？”
话题再一次被绕回了这里，李啸威转了个身侧躺过去，背朝着楚歌，不再出声了。
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楚歌关了灯，抱着电脑和笔记走出房间，轻轻合上门。
楚歌集中精神看文献写报告，二层小居安静到落针可闻，他有种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屋内的错觉。
艾莎是他今日第二个见到的人。七点多的时候，他顺着门声向二楼看去，她走下楼梯朝他道了句早安。
“照片在这里，排过序了，你看看。”
楚歌将她递来的U盘连上电脑，目光扫过照片上的梅花鹿，紫貂，转而落在了她的背影上。
她不声不响做起了早餐，还是最简单的三明治搭配。她三下两下就切好了黄瓜和番茄，做好早餐之后给他递了一份，然后坐在桌子另一端，慢慢地吃。
楚歌看向窗外，多云天气里的山岭依旧显得阴沉，他敲键盘点鼠标的声音停下来。
“你有什么，过去很熟悉的人跟我很像吗？”
沉默的尽头，他开口道。
艾莎一愣，随即莞尔，“为什么这么问？”
楚歌又不说话了。
沉默延续到范希从房间走了出来。
艾莎眼看楚歌打字的速度明显变慢了，翘着的那根受伤的手指不安地动了动。她抿了抿唇，转身上楼。
“不早了，我去叫瑾瑜。”
“喜欢”是这样的感情吗？
听到对方的名字就会心里一紧，想到对方就会止不住心慌，心跳会随着对方的脚步声而加快，本能的反应不会说谎。
可如果这就是喜欢，为什么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寒冷，一股找不到源头的恐惧？
范希扶着椅背虚揽着他，“这么用功？”
楚歌点了几下保存键，合上电脑，回头迎上了范希的双眼。
呼玛湖放晴了，他的眼睛在他面前也没下过雨。
但其实雨下了好多年，雨水成为湖泊的一部分，楚歌只能偶尔窥见一点点令人心碎的影子，却不知缘由。
对视的感觉让人心惊，楚歌垂下眼问：“今天做什么？”
“休息吧，先观察一下天气的情况。我们预留的时间很充沛。”
“嗯。”
范希又问：“李啸威醒了吗？”
“不知道。”
正巧这时，李啸威自己走出来了。直直落入他眼中的场景就是：范希俯身，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势把楚歌揽于臂弯之中。
两道视线撞在一起，范希直起了身子，目光平静如水。但是被他这么看着的人无一不会升起一股寒意。
李啸威收到了这个不算友好的信号。
很快有人为他解答了这个信号。
一行人准备出发时，谢七羽蹦蹦跳跳地把李啸威拽到一边，李啸威也破天荒地跟他走了。
谢七羽身上还残留着血腥气，浓重到让李啸威觉得呛鼻。但要知道能让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这么高兴，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谢七羽不紧不慢地打量了他一会，然后笑盈盈地说：“你胆子不小啊？”
李啸威不知道谢七羽特指哪一件事，也没心情去揣摩。
“别阴阳怪气的，有话直说。”
“你跟秦锋的亲弟弟关系不错吧。”谢七羽意有所指，“楚歌的动向，应该没人比你俩更清楚，毕竟你们一起生活。”
李啸威皱起眉，“所以？”
谢七羽没继续说下去，他细细地打量着李啸威的表情，不放过任何细微的神色。
然后他发现了一件跑题的趣事：
“咦，你现在跟我说话这么有耐心了啊？以前不是三句话就恶心反胃甩脸色了吗？”
李啸威相当无语：“你到底要讲什么？”
谢七羽眨巴眨巴眼睛，满脸天真无辜的笑意。
“没事呀，逗你玩的！”
“……”
转身要走的谢七羽被李啸威拽着手腕拉了回来。
谢七羽整个人一怔，不知道是李啸威的手心太烫了，还是他自己的血液太凉，这样的触碰让他想起了雨中的山洞。
他被一股热浪包裹，无处可逃，就像热水里的浮冰，马上就要化掉了。
“秦锋说了什么？”
没等他甩开，李啸威已经自动松开了手，一脸正色。
谢七羽从嗓子里泄出一声轻哼，“还能说什么，反正没谈拢才会打起来。你四点多才回来，看到现场心里没数吗？战损比我们高，是秦锋他们输了。哎我还想采访你一下来着，看到那么多狼的尸体心情如何啊？”
面对谢七羽的挑衅，李啸威发现自己已经对他的嘴贱完全免疫了。
这就是他不曾归顺于秦锋，不赞同任何战争式牺牲的结果——他和这些吸血鬼被一纸契约牵到一起，在互相厌恶中一边互嘲一边合作。
“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你倒是想得开。”
李啸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开早被你气死了。”
“那你最好祈祷楚歌能跟你一样想得开。”
李啸威的脚步顿住。
“一次又一次被洗掉记忆，连我都要开始同情他了。范希那个痴情的怪物为了他打天下，你又是为了什么？在他发现不对劲之前，想好解释吧，保不准他发现真相之后会是什么反应呢。”
谢七羽眯起眼睛，毫不留情地提醒：
“——你也是这骗局里的帮凶。”
谢七羽如愿以偿看到了李啸威被戳痛的表情。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越过他走了。
谢七羽收起了笑意。他如以前一样想激怒他，但不仅是为了追寻乐趣，他是出于某种自卫的目的要让李啸威慌了阵脚。
好像这样他就不会再有威力把自己融化了。
李啸威回到室内的时候，楚歌正在和纪瑾瑜说话。纪瑾瑜的脸色不是很好，他绕过他们去拿背包，一行人心思各异地出了门。
那个穿着马褂的男人又准时出现了，他开着越野车将他们载到镇中央，并且介绍了一家在当地颇有名气的餐馆。也许是游客们暂且观望天气的想法都一样，这天的街道上挺热闹的，操着各地口音的人三五成群，还有外国游客举着单反对着店面前的汉字拍照。
大东北木火炖鱼，楚歌一踏进店门就被香味勾起了胃口，他后知后觉到饥饿，一种非比寻常的空腹感也是他生理不适的来源。
楚歌心头一动，手上的动作也慢下来。
昨晚他们吃了什么？
……
从这夜开始，天幕像被洗刷过一般，水面倒映出的都是纯粹的蓝。云层被拨开了，日光倾城之时，连风也不再打扰山岭。
一连见到最坏的天气和最好的天气，对比格外明显，游客们高高兴兴地出发，只有完成这伟大画作的人推了推细边眼镜，默默地走下山去，隐匿于人群之中，踏上返程。
因为要露营一晚，六人不赶时间，出发得比较迟。自由行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意走走停停，在艾莎的单反里又多了两百张照片后，他们于下午四点半顺利抵达了目的地：阿尔山天池。
眼前好似一面镜子。找不到水流注入的地方，也没有河道泄出，一汪水干净透亮，仿佛就是一面静止的明镜。
“火山喷发后形成了一道环状的围墙，多年积水填满凹坑，就变成了湖。”
“别走太近，水非常深。”
楚歌顺着范希的声音去找他的侧脸，对方回了他一个微笑。
他说，“再等等。”
楚歌一路沉默。他的视线总在同行者之间来回地扫，试图发现什么更违和的地方来证明自己的疑惑的确有意义。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再发现。
记忆陆陆续续衔接补齐，这好像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是他吃了一顿纪瑾瑜做的不那么好吃的饭，然后没睡好觉，水土不服，再加上他本就容易疑神疑鬼……这些都是更合理的解释。
落日，水天一色，满目的红。夕阳以最绚烂的样子存在，天边聚起的云朵也呈现诡谲的色泽，水里像腾起了火，也像融进了血。
楚歌把目光投向天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颜色。
此时的游客数量不多，但惊叹声四起。连谢七羽也拽过艾莎，小声叹道，“老板这次下血本了啊，是不是去找了那家伙？”
艾莎默认。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镀上一层橙红色的光，冷白的皮肤好像也有温度了。
谢七羽咂嘴，“人看着那么斯文败类，艺术细胞还挺发达。”
纪瑾瑜抱着胳膊走到楚歌身边，远眺湖面。
“我倒是觉得这颜色很不详。”她说，“过于浓艳了，反而让人不安。”
她话中有话，范希不语，倒是两人中间的楚歌不以为然。
“不矛盾啊。”他说。
不详和美并不矛盾。他竟然这么觉得。碎裂的，衰败的，临死前的壮丽，撕裂开的颜色，都可以归为美。
纪瑾瑜抿了抿唇，她与两人并排站了一会儿，又回去帐篷那边了。
她觉得真是奇了怪了，这一世他们并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们还是与旁人隔开了一层空间，谁走入其中都会觉得自己多余。
绮丽之景中，范希又对楚歌重复了那句话。
“你再等等。”
楚歌大概猜到了夜幕降临时这里会是什么样，但真当银河亮起，眼前的画面还是比他想象中漂亮千倍。
银河拱桥更像是一条天路，星辰多得溢满落下，再被湖水接住，盛到他们眼前。
楚歌仰着脖子看了半天，然后视线稍稍偏移，发现范希正在看着他。对方的眼眸闪动着幽暗的光，还是比他所见过的一切日月星河都好看。
他收不回视线，也说不出话。“喜欢”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他又在怀疑了。
他怀疑自己并不具备爱人的本领，可他还在试图说点什么。
“为什么，颜色看起来不一样？”
“表面温度不同的恒星会发出不同颜色的光，温度高的星星显蓝色，温度低就显红色。”
“你还真是什么都会。”他轻叹，“谢谢。”
“这次又在谢什么？”
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有很多感谢可以说起，放在眼下，他便是谢谢他带他们来看了这么漂亮的风景。
楚歌偏过头，无言地朝他抿了抿唇。左边脸颊下陷，隐约是一个酒窝的形状。
繁星在空中，可是浩瀚宇宙的黑，全在他的眼瞳里。
其实范希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百年之前的事情了，他为了追查狼群来到秦安岭，听见从山上下来的游客赞叹着说什么人间仙境。
范希收下了这句道谢，可惜他没办法直说：我一直想带你来这里，上一辈子就想了。
执拗的人终于完成了带心上人来看美景的目的。这一趟下来，好像只有这么一件事是无比单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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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楚歌被艾莎拉去吃晚餐，范希和谢七羽走到了山林深处。
“秦五那边怎么样？”
“没什么消息，K盯着呢，他没出过孤儿院。”谢七羽一跃而上，坐在树丫上晃悠着腿。“其实我觉得，不是李啸威。”
范希挑了挑眉。
此时的月意下，他不带笑容的表情有些阴冷。卸下了温情面孔，他压下的暴戾和怒气又隐约可见了。
谢七羽哆嗦了一下，但他还是把想法说了下去：
“他太蠢了，不会骗人，没有什么高级的演技……但是楚歌要是哪天开始怀疑了，绝对是他先露出破绽的。”
“他已经开始怀疑了。”范希说。“你——”
“等等，我好像……”
谢七羽打断他，而范希顿了两秒，没等到后文。
随即嘭的一声，谢七羽从他头顶的树丫上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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